嗯?另有蹊跷?
他這話一出,上面弘治帝和滿朝文武都是一鄂。弘治帝露出感興趣的模樣,溫聲道:“老國公有何高見?”
君臣之間,偶爾互怼兩句不過一笑耳。但是真正說起正事來,對這位功勳卓著的老臣子,弘治帝還是非常信任的。
“臣以爲,火篩此次來犯,恐怕有詐。”老頭兒語不驚人死不休,一張嘴就把衆人吓了一大跳。
火篩犯關有詐?那可是火篩啊,蒙古草原上的頭号悍将,他這番行動若說有詐,又是經由英國公這位軍中魁首爆出來的,那這個有詐,詐在何處呢?不用問,那肯定是軍事上的了。
再結合之前楊一清對于甯夏情況的回報,衆人忽的想到了某種可能,不由的豁然變色。
蒙古内亂不錯,達延和亦思馬因是死對頭也不錯。但千萬不要忘記了一點,那就是,對于大明而言,他們仍然都同是鞑靼一族。甚至不過十餘年前,亦思馬因還是以蒙古國師之尊,與達延汗同殿爲臣呢。
對内,他們可以爲了争奪大位殺個你死我活,可要是對外呢?誰又敢保證他們不會再次暫時聯合起來?
别說什麽雙方仇深似海之類的,蒙古草原上你殺我、我殺你這種事兒簡直不要太平常了。縱觀整個草原上的曆史,部落之間互相征伐,搶奪草場的戰争始終貫徹其中,幾乎沒有一日的消停過。
大部落吞并小部落,小部落間的互相吞并實屬常态。而一旦發起對外戰争時,各大小部落卻能立即放下彼此的争鬥,迅速集結、并力而動。
這些個草原上的野蠻人,從沒有什麽家國的概念,一切都以利益爲先。互相争殺是爲利益,所謂的奉某位汗王的征召同樣也是因爲利益。或許這其中有着汗王的威望使然,但那隻是表面現象罷了,歸根結底還是利益的驅動。
或許便真有因爲汗王威望而動的,但那隻是一些個小部落。對于一些大、中型部落,便是所謂的汗王,又有哪個真正被放在眼裏過?除非是如同檀石槐、成吉思汗那樣的不世出的蓋世雄主,才真的具備這種威勢。
所以,草原上今日互相争殺的兩方,忽然下一刻又勾連在一起,這種情況毫不意外。還是那句話,利益使然。
假如現在說,對付大明有着顯而易見的天大好處,難保不會出現達延汗和亦思馬因達成某種暫時的聯盟,共同謀圖大明的事情。
那麽,以此推論,張懋這個“有詐”的點出,再結合甯夏那邊的詭異異動,火篩的此次犯關,卻隻是耀武揚威而并沒任何實質的行動的行爲,便能解釋的通了。
聲東擊西!
火篩威名赫赫,大明邊軍不知多少将兵都在他手裏吃過大虧,對其深爲懼之。遠了不說,單就現在那位大同總兵、平江伯陳銳,據說因爲懼怕火篩,甚至連平常喝酒都不敢喝熱酒。
這事兒聽上去是不是很可笑?然則這偏偏就是事實,實在是可悲可恨。
那麽在這種情形下,火篩忽然屯兵關下,試問大明這邊會有什麽樣的反應?一日三驚、四下求援便是意料中的事兒了。
如果這還不夠的話,那麽,再加上達延汗的旗号呢?相對于火篩,别以爲達延的兇焰就小了。恰恰相反,火篩跟達延相比,那又是小巫見大巫了。
要知道,大明立國百多年以來,最兇險的一役就是在達延的外曾祖父手中創造的。那場戰役,就是世人耳熟能詳的土木堡之戰。
土木堡一役,當時還是稱爲瓦刺的草原人,不但生擒了大明皇帝明英宗朱祁鎮,還長驅直入,一直打到了大明都城之下。若不是之後大明皇室應對及時,便說就此滅國也不是不可能的。
也正是這一役,終是成就了于謙的威名。而同時,瓦刺汗王也先的威名,也是響徹天下,兇威之盛,幾可止小兒夜啼。而今日之達延汗,便是這位威名赫赫的也先汗王的嫡系曾孫。
昔日也先兵威赫赫,雖沒有像成吉思汗那樣幾乎打遍天下,卻也成就了廣袤的地域霸圖。後世如今的蒙古版圖,便也是因此而來。
也先死後,瓦刺分裂崩潰,草原上因此多出了兩大超級部落:杜爾伯特部和準葛爾部。
其後,草原上數十年征戰不休,直到達延汗出世,以十餘年之力,重新将四分五裂的草原各部掃平,其聲威之盛,直追其祖。及至此時,對外的敵手幾乎全滅。唯二剩下的,便是西邊的亦思馬因部,還有就是緊鄰的世敵大明皇朝了。
所以,當從屬于達延汗的嫡系屬下的火篩忽然發動,再如何白癡的人也不會隻單單認爲是火篩個人的意願。
那麽好了,前有亦思馬因和達延的死鬥,後有幾乎可以代表達延的火篩犯邊,這種時候,大明要如何做還需要質疑嗎?那肯定是全力以赴,調集大軍先應付這邊的危機了。
真要這麽一來,那就是牽一發而動全身,邊關一線勢必形成實大同而虛各邊的格局。而因着達延已然統一了整個東部草原的形式,又勢必會讓明軍将目光盡數集中到大同以東的各處防線。
那麽,此時以達延的死敵身份,處在大明西邊防線的亦思馬因部一旦發難,其結果如何,不問可知。
這是一個大局,堪稱驚天的大局!若真如此,第二次土木堡之變,未嘗不會有再現的可能。
要不說世事難料,在這幫号稱人尖子裏的人精的腦洞大開下,一個可謂是驚天陰謀的大局,就這麽生生誕生了。此情此景,若是讓始作俑者的火篩聽聞,怕是也要瞠目結舌,驚掉了下巴不可。
話說,他隻是不忿于昔日被蘇默狠狠擺了一道,想要找點心理安慰罷了。哪成想,竟會給大明朝這幫精英們,硬生生模拟出這麽大一個謀劃來?
火篩如果知道這些,肯定要狂呼一句:你們想太多了!
好吧,轉回來再說眼下。腦洞大開的大明君臣們,在不約而同的想到這種可怕的局面後,個個都不由的變了顔色。
蒙古人真是太奸詐了!幸虧咱們有老國公在,一眼就識破了他們的陰謀。嗯,真不愧是老狐狸啊。衆人再望向張懋的眼神中,滿滿的都不覺帶上了幾分敬畏。甚至連定國公,都對這位老友刮目相看,大爲歎服。
張懋有些傻眼,看看這個,瞅瞅那個……。我去,老子說什麽了嗎?怎麽一個兩個的眼神兒,都特麽那麽蕩漾?話說……嗯嗯,貌似感覺也不錯的哈。
“呼,國家有張老愛卿,真我大明之福啊。朕明白了,那既如此,老愛卿可有應對之策?”上首,弘治帝長長吐出口氣來,滿面欣慰的感歎着,随即又期待的問計起來。
張懋有些懵。明白了?你明白啥了啊?怎麽我這兒卻感覺糊塗了呢?他一時反應不過來,不由的愣在那兒半響不語。但在衆人眼中,卻成了他似乎很是爲難,有什麽話卻又不好說的樣子。
這是個什麽情況?眼下的局面,完全還不到昔日土木堡之變那種局面吧。當日便那種情況下,爲了國家社稷,大明君臣不也連遙敬英宗爲太上皇,果斷立景帝上位了嗎。
由此可見,在國家危難之際,但凡有利于國家的,庶幾沒有什麽不可爲之的。更何況,如今形式還遠未到那個地步。那你英國公還在顧忌些什麽?又需要顧忌些什麽呢?
衆朝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随後都把目光看向了内閣三老。這種情形下,很顯然,皇帝不好催促,其他人又不夠資格。那麽,三位輔政大臣,這會兒就指望你們了。
劉健三人互相對視一眼,也都從對方眼中看出幾分疑惑。既然都落入了那個所謂的“驚天陰謀”的窠臼中了,便連李東陽這位李公謀,此刻也是有所不解,猜不到張懋此時的心思。
最終還是謝遷性子急,略一沉吟,慨然站了出來。沖着張懋恭恭敬敬的施了一禮,昂然道:“老國公,當此國家危難之際,還有什麽可顧忌的?孟子曰,雖千萬人吾往矣;又道,苟利社稷,死生以之!我輩身受皇恩,居高位以享俸祿,食朝食以安天下。但于國有利者,何有畏艱?倘老國公懼之,便請暗知與遷,萬死皆有遷一肩擔之!”
好吧,謝公尤侃侃,果然是能侃的很。這一通話說的是铿锵慨然,擲地有聲。直把衆人說的心潮澎湃,熱血贲張;讓上首穩坐龍椅中的弘治帝頻頻點頭,欣慰不已;令老張懋一腦門子問号和黑線,恍如一萬隻烏鴉嘎嘎飛過……
特麽的這都什麽跟什麽啊,發生什麽事兒了嗎,咋就忽然老子好像成了什麽畏難避艱的膽小鬼了?
老頭兒這叫個心塞啊。
媽蛋,不管了,愛死不死去。老頭兒也怒了,痞性發作起來,索性也不去糾結了。先是瞪了謝遷一眼,随即轉向皇帝,躬身禀道:“陛下,老臣以爲,欲退火篩易爾。但使人贲些許财物,出關好生勸慰一番,其軍自退。”
此言一出,整個大殿猛地一靜,所有人盡皆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