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實際上呢,山東一地自去歲遭了大水,又被兵禍肆虐,幾乎半個省都已經糜爛了。餓殍遍野、流民遍地,各處大小山頭,盜匪如蟻,趙奉至初履新職,忙的簡直跟頭把式的。
更不要說還有當地豪紳勢力、貪腐官員的各種掣肘,更是雪上加霜。
所謂一府提學,可不單單隻是如一縣之地的教谕,大抵隻是做好縣學的事兒就行了。一府提學還有教撫民衆,穩定地方政務之責。可在那種情況下,百姓連溫飽和生命安全都難得保障,又何談的什麽教撫之說?
有道是衣食足方知榮辱,山東之事,首先當務之急的,其實就是穩定政治,治災安民,剿滅盜賊才是。
可當地勢力隐隐與各大豪紳世家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系,别說趙奉至一個書生,要兵沒兵,要權沒權的,就算給他個知府來做,那也是巧婦難爲無米之炊啊。
而之所以趙奉至能忽然有了這次的升職,真實目的不過是山東官員爲了找個替死鬼,來承擔罪責罷了。
所以,開始還鉚足了勁兒準備大幹一番的趙老夫子,最後也漸漸心灰意冷了。正是在這種情況下,當得知了老上司王懋有了自己辦學的想法後,這才有了此時蘇默眼前這封信。
當聽完王懋說了趙夫子的情況後,蘇默這才恍悟,擡頭道:“如此說來,那辦學之事,趙夫子也是要參與的了?”
王懋哼了一聲,沒好氣道:“不然呢?你以爲老夫何人也,竟至于賣女……哼,若不是爲了讓奉至安心,又有泌兒認死理兒,哼哼!”
老頭兒怒哼了幾聲,将話打住。
蘇默一怔,随即恍悟,不由的又是慚愧又是無語。慚愧的是,自己還是小觑了這個時代,真正的讀書人的風骨。他所認爲的利益交換,原來竟是這種情形,完全跟他猜測的不是一碼子事兒;
無語的是,自己這得是多大的吉祥物啊,竟然成了幾個老家夥互相安心的砝碼了。好吧,泌姐姐的“認死理”列外,蘇默承認,聽聞這話,他死真心有點沾沾自喜了。
“咳咳,那個……。如此說來,趙夫子也是徹底下了決心了?隻是就這麽一走了之,豈不是便宜了背後那黑手?哦,對了,可有查明,此次推動此事的究竟是什麽人?”
眼見老頭兒臉色不太好看,蘇默果斷轉移話題,将老頭的注意力引開。
王懋果然中招,臉上怒氣閃過,憤然道:“還能有誰?左右不過就是那幾個人,上次科舉一案讓他們得了手,這是嘗到了甜頭,愈發得寸進尺了。一幫子卑鄙小人、國之蠡賊!我煌煌大明,早晚必喪于此輩之手!”
老頭兒憤然大罵着,蘇默聽的目中寒光一閃,急忙追問道:“哦,泰山大人原來竟知曉具體是哪些人不成?”
王懋一窒,臉上露出囧态,支吾道:“這有什麽難猜的,别個不說,那禮部員外郎傅瀚定是有的……唔,吏部那邊肯定也有手腳。哼,屠朝宗也是老糊塗了,屍位素餐,妄居其位卻不謀其政!這些年來,吏部整個一片烏煙瘴氣,簡直快成了某些人因私廢公、打擊異黨的工具了。說不得,臨去之時,老夫定要狠狠參他一本!”
老頭兒忿忿的拍案大罵着,蘇默聽的這個汗啊。合着老頭兒壓根就沒有什麽證據,全憑自由心證在這兒打嘴炮呢。
他不由的以手撫額,翻了個白眼過去,實在也懶得接話了。不說趙奉至這事兒,單就上次科舉舞弊案一事兒,朝野上下,但凡有點眼力的,現在誰還不知道裏面大有貓膩,完全就是一樁糊塗案?
可是從天子伊始,上下人等可見有一人站出來質疑過?甚至便連弘治帝都是借着蘇默的橫空出世,違律提前跑回來一通鬧,這才順勢放了程敏政和唐伯虎兩人。但是卻也僅僅隻是放了人,給出個查無實據的判語作罷。至于程敏政的複官,還有唐伯虎的科舉成績作廢,卻壓根提都沒提。
之所以如此是爲了什麽?還不是因爲此事沒有真憑實據嗎?否則的話,那麽多科道言官,又哪輪得到王老頭兒在這兒叫嚣什麽彈劾雲雲的。
被女婿鄙視了,老王懋大概也覺得有些下不來面兒了,羞紅着老臉嗫嚅幾下,忽的哼哼道:“那科舉事兒且不說,但你那夫子的調動這事兒,我卻另有些聽聞。說是,好像後面隐隐有内宦的影子。老夫留心查察了一下,若說真有其事,怕是定與那李廣有些牽連……”
嗯?!李廣?!
蘇默聽到這兒,猛地眼中一亮,不由的瞳子猛然緊縮起來。李廣怎麽又跟這事兒沾上了?看來這死太監跳的很呢,自己那邊才準備搞他一下,竟不知背後原來還有這麽一出兒。好好,真是好,特麽的幾下事兒并一出,這便是所謂的自作孽、不可活了啊。
想到這兒,他假作不經意的疑惑道:“李廣?那位内侍府總管?他一個閹宦,哪來的這麽大的能量?還有,他又哪來的權利參與朝中人事,難不成他也可以上朝參政不成?”
王懋哼了一聲,鄙薄的瞪他一眼,罵道:“小混蛋,少在老夫跟前裝模作樣。以你的奸詐,豈有不知朋黨之說?他李廣雖然身爲内宦上不得朝,但另推出個代言之人卻有何難?”
好吧,被識破了。蘇默臉皮厚,全不當回事兒。眼珠兒轉轉,立即做憤然狀,拍案怒道:“既然都知道奸閹弄權,那滿朝文武就沒個站出來彈劾的?就容得這賊子興風作浪、陷害忠良嗎?”
王懋臉色一黯,窒了窒,才喟然歎道:“彈劾?怎麽彈劾?且不說那賊子奸猾的很,屢次都是藏身與後,并沒有真憑實據。即便是有些端倪,但他深得陛下信重寵溺,屆時不過最多就是幾句申斥作罷,爲之奈何。”
蘇默一愣,作色道:“泰山大人這是何言也,世上事,盡多揣測,豈能當真?若嘗試之,或許不行,亦或許行也未可知;然則若維艱不前,連嘗試都不曾嘗試,那便必然不行。此中道理,大人睿智,當不必小婿贅言吧。”
王懋被說的老臉一紅,羞惱道:“小子懂個屁!你怎知我等沒有嘗試過?隻是屢次受挫,大夥兒難免心灰意冷罷了。且每次彈劾,那賊閹總是有百般說詞,強詞狡辯,終是功虧一篑。次數多了,便陛下也有些煩了,嘗道再有妄言不實者,當以反坐論之……”
他說到這兒,話頭兒便頓住不說了,臉上微有慚然之意。然則話雖未說完,但意思卻是很明白了。大夥兒忙活了半輩子,十年寒窗苦讀,好容易熬到今時今日的地位,誰又肯爲了個太監,把自個兒的身家前程賭上去?
說到家,太監終歸隻是太監,便再折騰又能折騰到哪兒去?難不成一個無根無勢的廢人,還能去謀逆造反不成?左右不過就是多貪點多撈點而已。
可這朝野上下的,貪鄙之輩正如過江之鲫,哪裏又管得過來?更不要說老大别說老二,這天下有幾個真正清如水的?所謂千裏做官隻爲财,隻要不是事關謀朝叛逆的大事兒,死揪着一個翻不起大浪的太監,卻惹得天子不快,實在是得不償失啊。
隻是這些話實在不好說出口,王懋身爲天下文宗,當然更是深以爲恥。這也就是現在這種暗室之中,唯有翁婿二人相對,他才肯說到這份上。但再繼續往下,卻是怎麽也羞于出口了。
他不說,但蘇默卻是秒懂。沉默了片刻,正當王懋以爲他少年熱血被打擊到了,想要說點什麽的時候,卻聽猛地一聲大響,蘇默猛然拍案而起,昂然道:“默不才,亦曾有聞,聖人曰,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趨避之!閹宦弄權,看似癬疥之患,然遍觀曆史,多少大禍皆從癬疥伊始?前有漢末十常侍之亂,開三國紛争。天下凋敝,民不聊生,曆四百年大漢王朝,轟然倒塌;
後有前朝汪直之禍,緻有土木堡之變。一度有關外鐵蹄叩阙,兵臨城下。天子蒙塵,雙日交替。國朝之辱,莫不與有此加焉!今朝堂之上,兖兖諸公,何健忘至此?
罷罷罷,諸公奮鬥不易,惜身不肯趨前。小婿不才,位卑身賤,當做此先鋒事!國家養士百卅十年,仗義死節,正在今日!
便請泰山大人助我,彙總搜集證據,待來日大朝,默當被發跣足而進,以頸血濺之!”
這一刻,蘇大官人徹底化身忠義良臣,節操爆滿,俨然似全身都在放射着萬丈光芒,好一副爲國爲民、舍身直谏的孤臣孽子形象。
老王懋呆愣愣的看着他,嘴巴張的老大老大,眼中滿是不敢置信,卻又混合着崇敬、喟歎、羞愧的複雜之色。
國家養士百卅十年,仗義死節,正在今日!這熱血澎湃的言詞,簡直讓老王懋有種渾身顫栗,似有團熊熊火焰從胸中升騰而起的感覺。那是一種久遠到近乎遺忘了的情緒。
昔少年青衿,意氣風發,揮斥方遒。指點江山、臧否人物,誓以天下爲己任……
他呆呆的怔坐椅中,眼前似走馬燈也似一幕幕往昔閃過,不知不覺中,已是淚灑前襟,不能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