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小男孩的自尊心受到了傷害,一種被友誼背叛的傷害。
蘇默心中歎氣,作爲一個合格的教師,他哪裏會不明白這點?孩子的心是脆弱而敏感的,别以爲他們小,就聽不出什麽時候是開玩笑,什麽時候是認真的。
而一旦你忽視了這種感覺,那麽,等待着你的,往往就将是一顆充滿了叛逆的少年心。接下來,你将發現,他們将會用各種讓你頭疼惱怒的作爲,不斷的讓你注目……
“笨蛋!”蘇默當然不會讓這種情況發生,而且他估摸着,朱厚照在曆史上之所以落下了那種記載,八成也正是得不到需要的關注,這才有了後來不斷的各種作。
而對付熊孩子的這種心理,你決不能一味的順從,必須要給他從另一個角度,或者說是給他一個他認可的說得過去的解釋,讓他覺得其實這也是一種重視的态度才行。
所以,他果斷輕喝一聲,并且暗暗使個眼色。先放下懷中的衛兒,讓他去跟小七一邊玩,然後回身拉着有些懵懂的朱厚照,一臉嚴肅的往一邊走去。
果然,朱厚照被震住了。腳下乖乖的跟着蘇默而走,一張小臉上也浮起了幾分緊張之意。甚至在看到張符寶想要跟過來的時候,他連忙以目示意,搖頭阻止了,這使得張符寶不由的怒目而視,大爲不忿。
蘇默看的暗暗好笑,面上卻不露絲毫聲色,反而給了朱厚照一個贊賞的眼神。小太子收到了贊賞,臉上明顯露出歡快的神氣。
“默哥兒,究竟怎麽個意思?”隻是小孩子畢竟還是小孩子,眼見蘇默隻是沉着臉拉他走遠,終是先沉不住氣問了出來。
蘇默偷眼瞄瞄,看看已經離得衛兒遠了,心下松了口氣兒,便也順勢停下來,裝模作樣的左右看看,這才一拉他,低聲道:“這都什麽時候了,你還有心思耍。”
朱厚照瞠然,緊張道:“咋了咋了?出什麽事兒了?”
蘇默一臉的沉重,歎道:“你覺得咱們今日在皇宮裏的事兒,你父皇會不會知道?若是知道了,又會有什麽後果?”
朱厚照一愣,歪頭想了想,“知道那是肯定的啊,别說宮裏,便這天下還有何事能瞞過我父皇的,他老人家可是天子來着。”他頗有些驕傲的說道。但随即又皺眉道:“你說的後果是什麽,可是怕我父皇着惱嗎?放心吧,有我母後在,不會有事的,最多是訓斥兩句罷了。”
蘇默就又歎口氣,也不言語,隻那麽上上下下的打量他,臉上完全一副“我對你很失望”的表情。
朱厚照被他看得心裏發毛,不由的心中也開始緊張起來,手足無措的道:“怎……怎了?”
蘇默搖頭,再三歎氣,隻是不說話。直到朱厚照有些急了,這才歎道:“照哥兒,你是太子啊,一位出閣的太子啊!如果你一直這麽下去,可怎麽是好?”
朱厚照愕然,急道:“我去!你……你倒是把話說清楚啊,我是出閣的太子又怎麽了。”
蘇默一正臉色道:“你既然是已經出閣的太子了,那就意味着你已經成年了,所作所爲,再不能以孩子的角度去衡量了。至少,在你父皇和朝臣們的眼中,面上也得有所改變才是。不然的話,一旦有人進言,說你輕佻無狀什麽的,你想想,你父皇會如何?而咱們今天做的事,又會不會被有心人拿來說嘴?一旦引起大多數朝臣非議的話,你覺得,你母後的斡旋,還會有多大效果?”
朱厚照一呆,随即怒道:“誰?誰敢亂嚼舌頭,本太子弄不死他!”
蘇默就看傻子似的看他,朱厚照被他看的不好意思,讪讪的又道:“默哥兒,你是不是想多了?就算是如你所說,可父皇母後唯有我一個兒子,便那些讨厭鬼非議什麽的,也不會對我有什麽影響吧。”
蘇默眼中悄然閃過一抹精光,但卻一閃而逝。他這番話當然是悚然聽聞,刻意誇張了,但目的卻不是真的爲了吓唬朱厚照,而是試探一下,看看這個小太子對皇位大統,心中到底有沒有個明确的概念。畢竟,他剛才說的可是很隐晦的。
然則事實證明,别看這位小太子年紀小,但皇家子就是皇家子,哪怕年紀再小,但是對于皇位權利這種東西,卻是天生有着敏銳而清醒的認知,這讓他欣慰的同時,心中也終于徹底凝重起來。
若果衛兒和朱厚照一直不曾見面,那麽自然一切好說。可是今天,意外的讓兩人見了面,這就讓他不得不早做打算了。今日能有這個意外,誰又敢保證以後不會再有意外?
而一旦衛兒的身份徹底暴露了,或者确切點說,是他所猜測的那樣的身份暴露出來,那到時候,他究竟要站到哪一方?
不,他絕不想出現臆想中的那一幕。所以,朱厚照對皇位的認知,對權利的态度,便成了他将要如何行事的參考。
而現在試探出來的結果,顯然正是他最不想看到的一種,這讓他愈發堅定了之前的想法。
微微晃頭,将腦中紛雜的思緒抛開,心中的念頭畢竟還是日後的事兒,眼下卻要先做到第一步。那就是,盡可能的減少這可能是兩親兄弟的交集,并且完美的轉開朱厚照的注意力。
“你太天真了!”他臉上露出嘲諷的神色,“自古以來,從來不缺野心家。你隻道陛下和皇後娘娘隻你一個兒子,但殊不知,在野心家們的眼中,朱氏子弟可是很多很多的。那便也代表着,隻要是姓朱的,就都有那個資格,至少,名義上是這樣的。你更别忘了,你們這一支的天下,是怎麽得來的,誰敢保證,不會再發生一次靖難之役?還有,當日土木堡之事,英、景二聖交替殷鑒不遠。由此說來,你那所謂的笃定,便真的那麽保險嗎?”
這番話一出,朱厚照猛地臉色一白,下意識的面色大變,驚怒喝道:“你……你大膽!”
靖難之役,這在曆史記載中,是一次堪稱經典的權利交替反轉,也是大明初期保持強盛的一次轉機。在曆史記載中,褒大于貶。
然則在當下的大明時空,這卻是一個最大的禁忌!是一樁朱氏王朝心中的污點,以叔謀侄的可恥反叛!沒有人,沒有任何人敢将其堂而皇之的宣之于口。因爲這件事代表的就是四個字:得位不正!
可蘇默偏偏就這麽說了,這如何不讓作爲朱棣嫡系後人的朱厚照驚怒交迸?但在驚怒之餘,他也頭一次的感覺到了一種危機。
正如蘇默說的那樣,朱家的龍子龍孫何其之多?當年成祖可以取建文以代之,誰又敢說不會有人想要以其他分支,取他們這一脈而代之?畢竟,從龍之功可是天大的功勞,那其中的利益,足以使很多人爲之瘋狂,從而做出一些瘋狂之事來。
此時此刻,這位小太子卻不知道的是,蘇默所言,其實不過隻是将數十年之後的事兒,提前擺出來而已。于他而言的一個可能,正是曆史上的事實!
而蘇默不單單拿靖難之事來說,還更舉了土木堡之變中,英宗和景帝反複互換的例子,這就更進一步讓他感受到了那種潛在的危機。
“這……這種話以後切莫再說。”他面色變幻數次,難得的首次展露出作爲一代儲君的氣息,艱難而鄭重的對蘇默嚴肅說道。
蘇默眼底不由閃過一抹暖意,點點頭,溫聲道:“我明白的,我隻是提醒你而已,讓你知道,暗中的敵人存在的事實。”
朱厚照默然,良久,才點點頭,輕聲道:“我記下了。”
蘇默臉色緩和下來,料來火候差不多了,這才又道:“所以,從現在起,你有必要注意自己的一言一行了。便如今日之事,内裏如何是一回事兒,但面上,卻必須要有個能說得過去的說法,也堵住某些人的口舌。”
朱厚照此時已經完全代入了進去,聞言點頭道:“那你說,我該怎麽做?”
蘇默靠近一步,低聲道:“還記得今日咱們見到太皇太後時,我的那番說詞嗎?”
朱厚照微微想了想,試探道:“檢視毓秀亭的工程進度?”
蘇默點頭:“對的。所以你現在應該做的是,立即返回宮中,做出一副關心此事的樣子來。唔,對了,你可以去找一個人,今屆剛入朝的工部觀政士,喚作王守仁的。此人精擅格物之學,最喜鑽研那些術數機關方面的事物。你找了此人來,也不必真的就去學了那什麽格物之學,但隻做個樣子,自然可以讓所有人閉嘴。而且,這個王守仁絕對是個大賢,你當好好相待,日後可爲你極大的臂助。”
他借機将王守仁推銷了出來,心中暗暗想道:王大宗師,這番推介之功,也算還了坑你的因果了。隻是這番因果卻有點大,現在可是你倒欠了小太爺天大的人情,希望有朝一日你可别辜負了我。
他眼中閃過一抹得意奸狡的神色,陰陰的笑了起來。皇城某處宅院中,正在埋頭看書的王守仁忽的激靈靈打個冷顫,疑惑的擡頭四下瞅瞅,不明白心底突然泛起的這陣寒意從何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