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看張彩此時也隻是個區區六品官兒,但是他的才名和影響力,卻是非同一般。
這裏不得不要說一下吏部的職能了。吏部與其他五部不同,在吏部尚書下面,分有左右侍郎,再往下,卻是分爲四個清吏司,即:文選司、驗封司、考功司、稽勳司。
各司設郎中一人,然後副職爲員外郎,再下便是主事、令使、書令使等。
而吏部又負責官員的考績升遷事,其中文選司和考功司尤爲重要,若要排名次的話,則文選司爲首,考功司便是其次。
而此時的張彩,便是身爲考功司的主事。何爲考功司?便是字面上的意思,即掌握着對官員的績效考核職能。考核通過的,才會報到文選司做出最終的獎懲升降。
所謂六部之首爲吏部,而吏部之首在文選,便是這個由來。然則誰都明白,考功司其實才是第一道關。
所以,張彩這個六品主事的份量,那是絕對跟其他主事大不相同的。多少人指望着他吃飯呢,誰敢輕忽他?雖說上面還有好幾級,然則縣官不如現管,便是這個道理了。
這也是張彩朝外一站,所有人都默契的閉嘴的原因。現在站出來的這些人都是底層官員,各自身後的大佬們或許還可以不在乎張彩,他們卻是沒那個底氣。
可以說,張彩幾乎是除卻一幫子大佬外,最炙手可熱的重量級人物了,他這麽忽然一出,頓時便引得衆皆側目。便是禦座上的弘治帝,也不由的打起了幾分精神。
“哦?張卿家有何話說?”弘治帝輕輕點點頭,淡然問道。
張彩再施一禮,這才擡頭昂然道:“臣适才聽聞衆朝臣們所議,皆空談虛論,不足一哂,誠可笑矣!”
此言一出,朝上一靜,随即一陣低低的議論聲響起。方才站出來的衆臣都是怒目而視,更有人憋得臉色漲紅。
人群中,李東陽眉頭再次微微蹙了蹙,深深看了眼張彩,眼底有精芒一閃而過。
傅瀚也是大吃一驚,實沒想到張彩竟蹦出這麽一句話來。這不是得罪人嗎?而且還是一下子得罪這麽一大群。
實在想不通他究竟要做什麽,張目略一巡梭,不由眼睛一亮,看到默言不語的楊廷和所在,當即移動腳步靠了過去。
“介夫兄。”他低聲招呼道。
楊廷和睜目瞟了他一眼,微笑着點點頭,卻并沒說話。
傅瀚也不在意,隻低聲求教道:“介夫兄,你可知道張尚質何以如此?他這不是……這不是……。”
楊廷和目光溫潤的掃視了一圈前面衆人,低笑一聲道:“曰川兄稍安勿躁,隻管靜觀就是。張尚質豈是輕言之輩?必有所持。”
傅瀚愣住,待要再問,楊廷和卻隻是笑而不語,再不肯多說。傅瀚隻能無奈憋着,心下卻如同貓兒抓撓一般。
上面弘治帝顯然也被張彩這一句驚了一下,仔細看了看他,這才正色道:“哦?張卿何以如此說?”
殿上衆人再次靜下來,紛紛矚目。
張彩眼底得意之色一閃而逝,躬身抱拳回道:“陛下,臣聞有賢者雲,言之有物,須身體力行。知行合一,方能不偏不頗。臣,深以爲然。今堂上諸位,或高談闊論,或激昂文字,然則卻不知誰個真正去實地體察過的?不外是臆測推斷之言罷了。今日之事,關乎邊疆安甯、國戰大計,安能如此輕忽視之?臣以爲,當立即招具體當事人來朝,當面問清才是正理,還請陛下聖裁。”
大殿上衆人都是一窒,不由的紛紛面面相觑起來。什麽知行合一、身體力行,難不成還要咱們都跑去邊疆看一看,然後再回來議政?這簡直豈有此理,若真那樣,可不什麽黃花菜都涼了?簡直是一派胡言!
千百年來,可不都是如此行事的?下面各地呈送奏報,大臣們商議讨論,然後給予回複執行,也不見有什麽大錯漏。更不消提還要去身體力行了。
再說了,咱們能到了今時今日位置,自是因爲咱們才學超人一等,所站高度眼界比下面人高,當然可以指點他們了,這又有什麽可笑的。
所謂文人相輕,個個都自覺比他人才學高,聽到張彩這番說詞,哪裏肯服?
當即便有人站出來道:“張主事,卻不知你所言賢者,又是哪個賢者。我等不才,卻也算的熟讀經史典籍,怎的卻從未知曉?該莫不是張主事你自己發明的吧。”
這人語帶調侃,頓時引得衆人一陣輕笑。卻是一位吏科給事中,喚作張晉的。這吏科天生與吏部對立,凡吏部铨選出來的官員,都要由吏科審核具奏。兩邊頗有些職能重疊之處,其中龌龊可想而知。
而六科完全與六部無關,職屬另一個部門通政司。其職責便是針對六部各司,行拾遺、補阙、規谏、稽查之事。所以,張晉此時出頭,倒也是題中應有之義了。
衆朝臣此刻都是一副看熱鬧的心思,互相以目示意,心中暗暗期待。
張彩臉上浮起不屑,淡然瞟了張晉一眼,嘿然道:“張大人學富五車,豈不知野有遺叟、閑在民間嗎?更不消說,聖人也有雲,三人行,必有我師焉。我輩儒者,自當謙虛謹慎、不恥下問,方爲聖人之道。張大人何以自傲如此,不把天下人看在眼中?”
這話說的,頓時讓張晉羞了個大紅臉。大怒強辯道:“張尚質,你别來岔開話題。我何時說不尊賢者了?我隻是疑問,這卻是哪位賢者所言。”
張彩哂笑一聲,目光在人群中一掃,忽然指着其中一人笑道:“便是他咯。”
衆人循聲看去,先是一靜,接着不由轟然低笑起來。原來張彩所指之人,乃是一個身着青色袍服,站在最後排的一個小吏。那裏卻都是今科剛晉的進士,大都在各部觀政學習。張彩如今卻堂而皇之的說那是位賢者,這可不是明擺着戲谑張晉嘛。
張晉面孔漲的發紫,哆嗦着指着他說不出話來。而那位青袍小吏,此時也是一臉的茫然,全然不知發生了什麽事兒。衆人看他那模樣,不由的又是一陣壓抑不住的笑聲。
“張尚質!你……你放肆!這裏乃是大朝議政之所,你……你卻以兒戲之言來谑……你你你……陛下,臣彈劾吏部主事張彩輕浪無狀、藐視朝政,請陛下治其大不敬之罪!”張晉哆嗦着轉過身,最後一句卻是面向禦座上的弘治帝拜道。
弘治帝眼中也有不渝之色閃過,目光微冷的看向張彩。
張彩卻面色一正,搶先沉聲道:“張大人還請慎言,卻不知彩哪裏兒戲了?又何來輕浪無狀、藐視朝廷了?”
張晉怒極而笑,指着那小吏道:“哪裏兒戲了?哈,難不成那位還真是什麽賢者了?若如此,那這裏所在的各位同僚,豈不都成聖人了?這還不是兒戲,不是藐視朝廷,又是什麽?”
“咄!張晉,汝安敢如此小觑天下人!”張晉一番話音剛落,張彩便猛的變色,怒聲大叱,頓時讓包括張晉在内的一衆朝臣吓了一跳。
張彩卻面不改色,大步走到隊伍末尾,一把将那小吏拉了出來,大聲道:“各位,此乃本科新晉進士,餘姚王守仁也。如今暫奉職工部觀政。或許其執政資曆暫且不足,然則誰敢說其學問就一定不行?若真如此,那豈不是說本科科舉大有問題,以至魚目混珠、泥沙俱下了嗎?”
好吧,這位被完全莫宰羊拉出來的青袍小吏不是别個,正是那位曾被蘇默好一頓坑的王守仁王大學霸。
王守仁也是感覺自己哔了二哈了。這尼瑪自個兒好端端的沒找誰也沒惹誰的,咋麻煩就又落到自個兒身上了呢?這尼瑪躺槍中的……咦,自己爲什麽要說“又”?他眼中又開始迷茫起來。
之前他在後面聽着張彩那番說詞,不由的興奮莫名,簡直想要擊掌大贊了。此時他雖然還沒創出《心學》,但是其中的核心思想:知行合一,卻是已然早有雛形了。
此時忽聽的有人竟以此理論來說事,可不正是如同老饕聞到了肉味兒,蜜蜂嗅到了蜜漿一般?當即便不由深深沉醉了其中,不可自抑的在腦海中沉浸起來。
然而卻哪裏知道,冷不丁忽然被人扯了出來,這一大堆朝中重臣紛紛注目之下,王守仁這叫一個懵啊。
且不說王守仁這裏發懵,卻說張彩那一通話一出,整個朝堂上頓時猛然一靜,衆大臣們都是面色微變,人人都緘口屏息起來。
媽蛋!這怎麽就忽然又扯上那宗事兒了?要知道這一年的科舉舞弊案,如今雖然早已落下帷幕,但實則在朝野内外,其影響之大、之深、之廣,完全不似表面上那般。不但沒有就此消停,反倒是在市野坊間越傳越廣,不知傳出多少不同的版本來。
這個話題,俨如如同一個禁忌,大夥兒不約而同的都小心避開,唯恐一個不好沾惹上,給自己帶來大麻煩。
可如今張彩倒好,突然再次在朝上重提此事,他到底想要做什麽?雖然他并不是直言其事,但其中暗指之意,卻又哪個不明白?
要出事!要出大事了!
人群中,傅瀚首先蒼白了臉頰,眼睛死死的盯着張彩,心中霎時間不知轉過了多少最惡毒的咒罵。
這就是他說的辦法?這就是他說的好戲?這特麽是要害死老子吧。特麽的枉自己還巴巴的跑上門去讨好他,卻原來是自己給自己挖坑,直将把柄送到人家手裏去了。
這一刻,傅瀚心中簡直悔的腸子都綠了,心中的怨毒直如黃河奔湧一般,恨不得立即撲出去,當場掐死張彩那個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