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帝強壓着怒氣,使勁閉了閉眼,忽然有些懷疑,自己當初那麽強留這老家夥,究竟是對了還是錯了。隻是無論心中如何想法,面上卻仍不得不勉強擠出個笑臉兒來,道:“老太師,不知想起了什麽?”
徐溥撫了撫胡子,笑容可掬的一抱拳,點頭道:“陛下方才不是問老臣來此何事嗎?老臣想到了呢。唉,這人一上歲數啊,總是忘事兒,倒是讓陛下等的急了。”
弘治帝想吐血,他很想告訴這老家夥,你想的太對了。朕真的很急,急着怎麽讓你這老糊塗趕緊走人!
“咳咳,老太師既然想到了,那便說吧,但朕能做到的,必不叫老太師失望就是。”
你大爺的,能不哔哔了嗎?趕緊說完,說完滾蛋!否則朕真不知道還能不能忍得住了,這絮絮叨叨的,喵了個咪的,現在是聊天的時候嗎,真見了鬼了。
還有,你特麽的真拿朕當傻子了啊,這早想不起晚想不起的,偏偏那邊忽然沒了事兒了,你這就想起來了。這老狐狸,還敢再假一點不?
弘治帝這心火一拱一拱的,任誰被當猴兒溜,那心情也不會好了不是。這要是換個人,皇帝絕對分分鍾教他做人。
不過惱怒的同時,心中又是輕松又是好奇。這裏面的戲法兒究竟是怎麽變得?他身爲帝王,自然不會缺所謂的政治智慧,一些大臣們都能看清的事兒,他自然也看的明明白白。
就之前那個節骨眼上,合适的人不方便去接觸攔阻;方便去攔阻的人,卻又沒有合适的身份,這也是此番計謀的厲害之處。
弘治帝之所以先前暴怒的幾乎失控,更多的其實不是因爲此事本身,而正是因爲看透了裏面的陰險,偏偏又無從化解,從而一股子郁氣邪火不得發洩而爲。
而眼下,這事兒忽然來了個神轉折,在感覺自己又一次措手不及的羞惱之餘,另一種情緒便自然高漲起來。
要說如果是眼前這老家夥使人去阻攔的倒也說的過去。可問題是,事情發生的那麽突兀,算算時間,這老頭根本就來不及去做什麽。那麽,他又是如何如此笃定,竟爾在他面前這般耍無賴,也要将時間拖到此時?
實話說,弘治帝很想搞搞明白。顯然,大殿上許多人也都是同樣的心思。能站到這裏的,就沒有一個缺智商的,大夥兒齊刷刷把目光看向徐溥,耳朵豎起老高的。
“哦哦,好好,這人一上年紀啊,就喜歡啰嗦……呃,是這麽回事兒……。”徐溥神神叨叨的還要念經,但是眼見皇帝陛下那眼角都開始抽抽了,隻得遺憾的打住,終于開始言歸正傳。
“……今日老臣本正在鏡湖莊,哦,鏡湖莊陛下知道吧,就是朱儀那老東西的莊子。哎呀,那老東西會享受啊,那莊子真是個好去處……。”
老頭兒眼底劃過一道狡黠,搖頭晃腦的又要歪樓。旁邊衆大臣齊齊一頭黑線,心中猶如一萬頭草泥馬呼嘯而過。
弘治帝深深吸口氣,沉聲道:“老太師!”
“啊?哦哦,說正事兒說正事兒,唉,這人老了……。咳咳,說到哪兒了?啊,想起來了,今個兒吧,老臣正和朱儀那老東西下棋呢,那老東西眼看就要輸了,就像耍賴。哼,老臣是誰,豈容他……咳咳,又跑題了……那什麽,就在老臣怒叱那老貨的時候,忽然二位國公閑遊至此,倒是讓那老貨逃過了一劫。啧啧,可惜,可惜……”
他砸吧着嘴兒,口中連呼可惜,也不知究竟可惜的是什麽。隻是聽着他說什麽英國公和定國公什麽閑遊至此的話,不由的都是一腦門的青筋崩起。好多人都是呼吸陡然急促起來,暗暗咬牙不已。
媽蛋!咱們得是多白癡,才會信你說的狗屁閑遊至此?張懋那老東西平日裏能躺着就不坐着,能坐着就不蹲着的主兒,他能沒事兒跑出去閑遊?還是拉着定國公一起,跑去城外十餘裏的鏡湖莊去閑遊,這尼瑪騙鬼呢是。
這老東西,這特麽太氣人了!
衆朝臣暗暗大罵,弘治帝拳頭握緊了又松開,松開又握緊,轉頭看向張懋和徐永甯二人,咬牙笑道:“哦,二位國公閑遊至此?張卿、徐卿,你們果然很閑啊。”
徐永甯低頭不語,張懋露出個憨厚的笑容,搓搓手奉上個大大的笑臉兒,扭捏道:“陛下莫聽老太師的,他老人家可不是誤會了。這不是開春了嘛,臣和定國公其實是下去走訪民情,視察春耕事宜來着。至于走到鏡湖莊,純屬路過而已。想臣二人向受國恩,無時無刻不以國事爲重,那簡直是如履薄冰、夙夜憂思啊,哪有時間四處閑逛呢?陛下英明萬裏、明察秋毫,自是能知臣二人之忠耿無雙。嘿嘿,嘿嘿,就是這樣,就是這樣的。”
好吧,這天沒法聊下去了。能把無恥發揮到這個程度,大夥兒覺得除了嘔吐拜服之外,也真沒法說什麽了。
弘治帝也險些被氣笑了,顫顫着手指着他,點了點頭,終是一句話都沒說出來。最後幹脆不理這湊表鏈的,又轉回頭去看徐溥。結果一看之下,身子一顫,好懸沒當場栽倒地上去。
但見這老頭兒腦袋一點一點的,吹氣兒如哨,好嘛,就這麽一會兒,竟已然迷瞪上了。
“老太師!”弘治帝額頭上青筋直蹦,咬牙喚道。
“啊?啊,咦?陛下!您怎麽在這兒?您這也是出城閑遊來了嗎?哎呀,閑遊好啊,這春暖花開之時,正是閑遊踏青之季啊……咦?不對啊這,這……這是哪兒?怎麽瞅着那麽像……乾清門呢?”
老頭迷迷瞪瞪睜開眼睛,一通夾七夾八的,好嘛,合着這是睡蒙了,還沒醒過神來呢。
衆人算是徹底沒脾氣了,弘治帝也是兩眼呆滞的看着他,半響才長長歎了口氣,苦笑着搖搖頭。
老頭兒畢竟快要八十了都,這人上了年紀本就容易瞌睡,更不要說還一路疾馳十餘裏而來,現在能好好的坐在這兒,已然是邀天之幸了,你還指望他什麽呢?
看着老頭兒滿頭滿臉的蒼髯白發,往昔君臣之間的種種,曆曆在目,便仿若隻在昨日。而今時光流轉,物是人非,這位一生忠貞的老臣,卻已然垂垂老矣,再不複昔日那位睿智機敏的首輔大學士了。
想到這兒,弘治帝忽然有些眼睛發澀,心中原還存着的一點兒怒火,已然全不見了蹤影。
伸過手去,輕輕握住老人幹枯如樹皮的手,但覺粗粝而孱弱,心下不由的又是一酸。
仰首眨了眨眼睛,将情緒稍抑了下,這才又低下頭來,溫言輕聲道:“老太師,既然困頓了,那便早些去歇息歇息吧。您的心思,朕懂了。放心,您老人家一生爲我大明,朕便怎麽回報您,也是該有的。”
皇帝忽然如此情動,徐溥不由微微一怔,原本還渾濁的老眼猛地劃過一抹精光,眼神波動了下,就那麽定定的望着弘治帝不語。
弘治帝笑着再次重重點點頭,徐溥忽的笑了起來。隻是這一次,那笑容中滿是欣慰和感動,再不複之前的昏庸模樣。
“陛下很好,真的很好了。多給少年人一些機會,他們才是我大明的希望。老臣無狀,還請陛下恕罪。”他反過手來,輕輕握住皇帝的手。言語中似有無盡怅然,又隐含勸慰開解之意。
弘治帝眼眶微微發紅,抿了抿嘴,重重的點點頭。君臣二人執手而握,白發蒼髯,竟是說不出的協和。
所謂默契,所謂相得相知,無外如是。徐溥走了,被皇帝安排就在宮中歇宿一晚。諾大年紀了,這大晚上的再讓其出城,颠簸十餘裏,隻怕老頭兒的身子真要撐不住了。
徐溥最終似乎什麽也沒說,但卻又已經不必再去多說什麽了。皇帝也似乎并沒許下任何承諾,但卻似乎又一切盡在不言中。
衆臣們陸續離開了,沒人再對今晚的事兒多做贅言,又或者多問什麽,便仿佛一切都沒發生過。今晚至此,隻是心血來潮的一次小聚。
待到所有人離去,殿上隻剩下皇帝,還有牟斌、蔣斌二人。直到這時,弘治帝才來得及問起詳情。
蔣斌将過程細細禀述了一番,卻隻知道攔下蒙古公主的,是一隊打着塞外恩盟旗号的商隊,再詳細的,卻是不得而知了。
弘治帝沒再多說,隻打發他下去按部就班的做事便是。此番總是動了兵,自有一番手尾收拾。
等到蔣斌去了,牟斌也不用皇帝發問,當即上前将掌握的資料細細回禀。蔣斌隻是軍人,一些隐秘當然不知道,但是作爲密探頭子的錦衣衛指揮使,很多事兒卻是瞞不過他的耳目。
“程敏政之女……未過門的正妻?唔,朕明白了,倒是個再合适不過的身份了。難得,難得……”
既知道了程月仙的身份,那除了某些無關重要的細節外,一切便也都有了解釋。
弘治帝默默念叨了幾句,忽然又似想起了什麽,轉身怒道:“那小子找到沒?給朕去找,便挖地三尺,一個時辰之内,朕要見到那小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