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由于弘治帝一再挽留,甚至不惜近乎強迫的請求他暫留京中修養,此老才勉強答應。聽聞近來,他一直是和那位老成國公閑居于城外一處小莊子上,每日裏釣釣魚、下下棋,不問世事優哉遊哉,過的如神仙一般。
可是怎麽今日,竟然連這位老爺子都驚動了?甚至還什麽“疾馳”?!
老天爺,這位老爺子可是年近八旬了吧?疾馳?開玩笑呢吧。老頭兒那把老骨頭受得了嗎?
可是随着英國公和定國公二人一左一右扶着,慢慢從門口邁入的那一刻,答案已經顯而易見了:還真受得了。
雖然有些個氣喘,但老頭兒顯然仍是活蹦亂跳的。同時,在衆人看到了老頭兒身邊那哥兒倆後,眼神也變得深邃起來。
“老太師,您怎的來了。快來人,搬張軟榻來,還有,端杯參茶上來。”
弘治帝再顧不得什麽蘇默不蘇默的了,搶上兩步親自攙扶着徐溥,一邊不疊聲的吩咐道。
徐溥笑呵呵的拍拍弘治帝扶在胳膊上的手,溫聲道:“陛下厚恩,老臣慚愧。隻是老臣雖老邁,但還算硬朗,累的陛下擔憂,老臣之過也。”
資曆到了他這個程度,顯然已經能夠在一定程度上豁達許多。便如此刻,皇帝親手相扶,又有誰敢真個承受,甚至如同長輩對待晚輩一般,輕拍着皇帝的手說話。
唯有這個老頭兒,唔,或許那位留在城外莊中沒來的老成國公也行。
早有人将軟榻擺好,弘治帝扶着老頭兒坐定,杜甫親手将參茶奉上,徐溥笑呵呵的點頭謝過,弘治帝也不回去禦案後面,便就旁邊錦凳上坐了,歎道:“朕無能爲,累的老太師如許高齡,還要這般驅馳。”
說罷,目光在站到一旁的英國公張懋和定國公徐永甯二人身上一掃,輕輕哼了一聲。
張懋和徐永甯兩個,一個低頭不語,一個眼神左右飄忽,隻當沒看見沒聽見,讓弘治帝不由的再次悶悶的哼了一聲。這兩個老東西,簡直就是倆混不吝,哪裏有一點當朝國公的樣子?
徐溥慢吞吞的摘下眼鏡,扯出一塊絲絨輕輕的擦拭着,眯着的眼睛一片渾濁,似乎完全看不清眼前的人或者事兒。聽到皇帝的歎息,連忙擺擺手道:“陛下已經做得很好了,比先帝好,老臣甚慰,甚慰啊。”
弘治帝聽他提到宣宗,連忙微微欠身,卻是不好接這個話。由此也便再顧不得去瞪那兩個老痞賴,隻待老頭兒重新将眼鏡戴上,這才笑道:“老太師這可是叆叇?倒是别樣精緻。”
徐溥老臉上便露出得意的神情,如同小孩子得了好東西獻寶一樣又将眼鏡摘了下來,遞給弘治帝誇耀道:“可不就是叆叇嗎,哦,蘇小子管它叫眼鏡,老臣到覺得更貼切些。這是去歲老臣與他鳳凰河畔偶遇,得他所贈。以此掩目,精神不散、筆畫明晰,摘戴之際極是便利,可比叆叇又方便甚多,便是目疾都大爲緩解。唉,那孩子心思靈巧,最是個仁厚知禮的,偏偏爲人本分低調,即便做出這般巧奪天工之物,也不肯傳揚邀名,真是難爲他了。”
老頭兒絮絮叨叨說着,就差把蘇默誇成朵花兒了。弘治帝微微有些尴尬,勉強陪着笑應付着。
可不得賠着笑嘛,老頭兒口中誇得跟朵花兒似的家夥,自己可是剛剛下旨要捉拿了來,給下到天牢裏去呢。這會兒在老頭兒跟前,讓弘治帝情何以堪啊。
旁邊衆大臣也是面面相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臉上全是一副古怪的神色。
那小子仁厚知禮?本分低調?郁悶個天的,您老敢不敢再糊塗些?
得虧他知禮,要不然今個兒早上那大朝會還不得給翻了天去?至于仁厚,好吧,大抵這個問題,蒙古那位達延可汗最有發言權吧。也不知那位大汗聽到這個評價,會不會當場氣的背過氣去。
弘治帝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眼神微動之餘,将眼睛接過來稍一翻看便又遞還給徐溥,随即岔開話題道:“老太師此時趕來,卻不知是爲了何事?”
爲了何事?不用老頭兒說,皇帝心中也是明鏡兒似的。隻不過這話卻必須要裝糊塗,否則這天兒還怎麽聊下去?難不成明言說老太師你的來意我知道了,這事兒你别管了?還是說好吧,一切看在您老的面兒上,這事兒就算了?
即便是弘治帝被老頭這忽然的現身驚了一下,原先被怒火沖昏的頭腦已然有些清醒過來,卻也得有個台階下不是。他口谕已下,金口玉言,忽然說改就改,那皇帝的顔面又往哪裏放?
更何況,那個小混蛋即便在此事上确實有些冤枉,但隻說今個兒從早上到現在,單在宮裏的種種,也足夠狠狠的教訓教訓他了。這且不說,剛才蔣正回報說什麽來着?失蹤了?特喵的,在自省閣那邊失蹤了,在自省閣那種地方,都還不老實反省,居然還敢到處亂跑,這得是多大的心?又哪裏有半點自省的意思?那小子怕是連半點認識到自己的錯誤的覺悟都沒有吧。
弘治帝這般想着,由此又聯想到剛才蔣正回報的消息,氣的牙癢癢的,總覺得有股邪火壓着,這念頭不通達啊。
“老臣幹嘛來了?老臣是來……咦?老臣是幹嘛來着了,怎麽記不起來了?唉,人老了,總忘事兒,陛下您容老臣想想,再想想……”徐老頭兒微微仰着頭,喃喃的念叨着,一臉的苦苦思索狀。
弘治帝瞠目結舌,愣愣的看着老頭兒表演,好懸沒一口老血噴出來。這老家夥,還敢再假一點嗎?剛剛還說自個兒身子硬朗着呢,這會兒怎麽忽然就又老了,總忘事兒了?郁悶個天的,你老了還能縱馬疾馳入宮?從宮外到朕這乾清門,總有十好幾裏地好不?你這麽明目張膽的欺君真的好嗎?
好吧,答案是屁事沒有。對于這位一輩子忠心耿耿,幾乎将一生都貢獻給了朱氏王朝的老臣子,他要非得耍賴裝糊塗,皇帝還真拿他沒法子。
可今個兒這事兒,您老就是裝糊塗也沒用啊。在這裏裝裝糊塗最多不過就是拖延會兒時間,可這邊皇帝給你時間,那位正往這邊來的蒙古公主可不會給你時間啊。
待會兒等那蒙古公主到了,一切便都再無可挽回餘地。屆時,便是您這老臉也不好使啊。沖擊皇宮,無論是爲了什麽原因,又是出于何種目的或方式,那都已經上升到了國家層面了。
在國家社稷面前,你老太師越是資曆老、聲望重,便越是要以公事爲重吧。既如此,此時此刻,您不是該快刀斬亂麻,先一步想法把此次事件定了性才對嗎?這般拖延下去,您這倒是來幫那小子的,還是來助攻害那小子啊?
這個念頭不僅弘治帝心中嘀咕,周圍一衆大臣們也不由的暗暗揣測,怎麽也想不通裏面的蹊跷。
老頭兒卻似乎壓根就忘了這個茬兒,仍在那兒仰頭望天,喃喃自語的嘀咕着什麽。仔細聽去,似乎翻來覆去的就是一句話:來這幹啥來着,來這幹啥來着……
弘治帝臉色有越來越黑的趨勢,卻也隻得耐着性子等着。于是,偏殿上忽然出奇的平靜了下來。仿若之前群情洶洶的一幕,都不過隻是夢幻一般。除了老徐溥的低聲呢喃之外,再無其他。
謝遷一臉的懵逼,眼神在衆人身上轉轉,腳下悄悄半轉,盡量口唇不動,從牙縫裏低低的往外蹦字兒:“這,究竟什麽意思?”
劉健微微搖頭,皺着眉頭不語。李東陽眼皮擡了擡,瞄了他一眼,目光又再衆臣身上一轉,随即重又将眼皮一耷拉,繼續泥雕木塑起來。隻是誰也沒看不到,便在那眼神收回的一刹那,他眼底深處那一閃而逝的寒光。
謝遷問了半天沒得到回答,心裏這個急啊。他本就是個耿介的性子,忍了這許久哪還忍得住,當即便腳下一動,便要上前提醒一二。
隻是腳步才動,猛地衣袖一緊,已是被人扯住。扭頭看去,卻見扯住自己的不是别個,正是李東陽。隻是此刻這位仁兄,仍是一副要死不活、昏昏欲睡的模樣,便仿佛拽住他的舉動隻是夢遊中的動作。
謝遷這個氣啊,待要喝問,卻見李東陽忽的口唇微動,一陣極細微的低語在耳邊響起:“于喬,稍安勿躁!”
“可……”謝遷一呆,忍不住急道。旁邊又一隻手扶在他另一隻手臂上,回頭看去,卻見劉健面上若有所思,沖着他極緩極緩的輕輕搖了搖頭。
謝遷傻眼,嘴巴張了又張,終是強自忍了回去,一言不發的打消了念頭。
便在此時,殿外忽然又是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衆人心中不約而同的齊齊暗道一聲:來了。
轉頭看去,但見兩列火把輝映之下,一個全身披挂整齊的老将,步履橐橐之中大步而來。随着一行一動之間,身上甲葉子嘩啦啦作響,一股沖天的戰意彌漫開來,隻呼吸之間,便如同在衆人面前展開一副鐵血沙場。
蔣斌!京都十二衛的實際統領者、指揮佥事蔣興之子,大内禁軍統領蔣正之兄,官拜十二衛指揮同知的悍将,蔣斌。
此刻,站到殿門外的蔣斌目光一轉,随即擡腿而入,便在殿門口單膝跪下,沉聲禀道:“啓禀陛下,臣蔣斌奉旨擒敵,今特來繳旨複命。”
繳旨複命?!這麽快就搞定那蒙古公主了?衆人不由的齊齊目光一亮,眼中滿是期待。
弘治帝也是一愣,雖然心中從未将那三百蒙古金帳衛當回事兒,但是這麽快便結束了,也實在是有些出乎意料之外。
“可曾有傷亡?那蒙古公主,而今何在?”他微微颔首,轉身站起來問道。
“回陛下,沒有傷亡。那蒙古公主并未前來,隻在離着内城還有半裏外停留了一會兒,便已盡數回轉。如今,已然重新回到驿館中了。”
微微遲疑了下,蔣斌的聲音毫無起伏的回道。隻是這番話落在衆人耳中,卻是不由的齊齊一怔,當即全體石化。
“啊,老臣想起來了,陛下,老臣想起來了。”靜寂中,殿中忽然一個不适宜的聲音冷不丁響起,滿帶着興奮和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