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默便在裏外間處站住,等着裏面的傳喚。耳中隐隐的聽到裏面朱厚照刻意壓低的語聲,似是在炫耀着什麽。然後又有女人的聲音響起,聽上去滿是慈愛寵溺之意。
剛才來的路上,蘇默未嘗沒猜測過,皇帝的後宮是何等模樣。在後宮裏,皇帝一家子又是如何相處等等。
但想來想去,大抵不過就跟電視上演的差不多,多半是朱厚照恭恭敬敬的拜見父皇母後之類的,然後弘治帝再訓誡幾句這樣的流程。
古代講究個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嘛,自便也是想當然的事兒。然而此時聽着裏面的語聲、笑聲,卻是完全與預料中的不同。給蘇默的感覺,裏面一家人的相處,倒是似乎跟普通人家并無二緻。
沒有什麽兒子拜見父母的恭謹,也沒有嚴父訓斥兒子的刻闆,反倒是和洽溫馨,語笑嫣嫣的樣子。
蘇默不由微微有些走神,這讓他不覺中又想起了自己那位便宜老爹。也不知那老頭究竟跑到哪裏去了,直到現在也沒回來。這個爹太不靠譜了,恁大個人了,一出去就撒了歡,也不知道給家裏帶個信,不知道家人會擔心的嗎?
回來得批評他,必須批評他。蘇默暗暗的想着,心情卻忽然有些低落起來。這具身體畢竟與老爹蘇宏血脈相連,那種源自血緣上的關切無論如何也難以割舍。
而作爲占據了這具身體的蘇默,經過了這許多事兒後,也早已從感情上接受了蘇宏這個父親。當初剛來乍到的那一幕幕,總會時不時的從心頭升起。
那粗粝難咽,卻又總是自己碗裏更厚稠些,而對方碗中卻能照出人影來的菜粥;那夜裏昏暗燈下,一邊眯着眼笨拙的縫補着自己的衣衫,以兩三顆煮豆子和清水充作墊饑的身影;那早上滿面興奮,珍而重之摸出三個燒餅卻一股腦塞給他,卻說着什麽自己已經吃過了的笑容……。
蘇默使勁仰起頭,重重的吸了吸鼻子,不讓人看到自己酸澀的發紅的眼眶。
“這不靠譜的老頭兒……”他不自覺的再次低聲念叨了一句。
老太監再次從裏面走出來,一眼看到蘇默的神情,似乎有那麽一刹那的微怔,但随即深深看了他一眼,輕聲道:“陛下宣你入見。”
蘇默咧嘴給了他個笑臉,竭力壓下心頭那份悸動,抱拳道:“有勞公公。”
杜甫點點頭,不再多言,往旁邊站了,又再化爲一尊雕塑。
蘇默暗暗吸口氣,這才舉步而入。眼前光暗轉換,明顯一陣高出屋外許多的溫度,讓蘇默不由微微一皺眉,但随即釋然。
轉過一處木雕的圓形槅門,明亮的燭火下,弘治帝一身輕袍常服端坐上首,目光炯炯的望了過來。
在他一旁,一張垂栊幔帳的大床橫着倚牆而設,明黃色的帷幔之中,隐約可見一個小小的人影躺在其上。
床前,朱厚照偎着一個三十許人的婦人,見他進來,便擠眉弄眼的沖他呲牙。
蘇默目光一掃而過,他沒吃過豬肉卻也是見過豬跑的,自然明白皇帝的老婆是萬萬不能多看的,甚至擡頭正視都是一種無禮。故而隻是一閃眼間,也隻是留下個皇後其實并沒多麽漂亮的感覺,倒是頗有幾分慈眉善目的意思。
唯一讓蘇默感到微微别扭的是,貌似這位鼎鼎有名的張皇後看向自己的目光中,實在有些太過*了些。
“草民蘇默,參見陛下、皇後娘娘。”假模假樣的整理下衣衫,蘇默老老實實的躬身拜下。
當然,隻是拜下,卻不必跪下。那種動辄見了皇帝便跪的禮節,是後面辮子朝的規矩,在這大明卻是不講究的。再比如那什麽吾皇萬歲萬萬歲之類的,也都是之後辮子朝的把戲。之所以那般,卻不過是滿清人少,生怕漢人造反,故而不斷以各種繁複規矩來進行洗腦,從而堅定他們的統治權罷了。
這話便是題外話了,不必細表。
“平身吧,這裏不是朝堂,此時也不議君臣,無須多禮。”弘治帝擡了擡手,淡淡的說道。
看了看他,又忍不住輕哼一聲,沒好氣的道:“便是朝堂之上,也沒見你多守禮。”
這話卻不好接了,蘇默便裝作沒聽見,耷拉着眼皮不言語。
旁邊朱厚照忽然跳出來叫道:“蘇讷言,你隻說拜見父皇母後,怎的卻單單漏了我?快來參見本太子。”
蘇默卻翻了個白眼,理都不理他。
張皇後原本還嗔怪的打了朱厚照一下,見此情形先是一愣,随即不由的莞爾。看向蘇默的眼神中,更多了幾分驚奇。
弘治帝也是瞪了兒子一眼,見了蘇默的反應,也是不由的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有了之前那些事兒,他卻比皇後對着小子的了解更多的多。
這小子壓根就不是個懂禮守禮的,那膽子大的都要沒了邊了,此時的做派才是這小子的真面目呢。
朱厚照嘿嘿低笑,卻也不惱,他本便是聽老爹語氣不善,趕緊跳出來插科打诨打圓場來着。對于這個難得有趣的玩伴,小太子卻是比他父母老子更加上心的多呢。
“你年紀雖幼,卻也是個聰明的,想必早已心中有數。去吧,若能醫得朕的愛女,朕必不吝封賞。若是……。”說到這兒,弘治帝忽然停下,臉色黯然下來。
旁邊張皇後也是泫然欲泣,緊張的看向蘇默。朱厚照便又再後邊擠眉弄眼的。
蘇默卻沒說話,而是微微沉默了下,忽然擡起頭來,看向皇帝,躬身道:“敢問陛下,若是草民治不好公主殿下,将會如何?”
這話一出,屋中幾人不由都是一愣。誰也想不到,他竟然會問出這話,敢問出這話。
張皇後那兒就不必說了,朱厚照卻是當即面色大變,心中叫苦不疊。蘇默跟他言語無忌時,固然讓他大感新鮮有趣,但若換成自己的父皇,他卻知道那就不叫有趣,而叫失禮了。
君前失儀,這罪名可大可小。倘若由此惡了父皇,那這個令自己已然隐隐視爲朋友的家夥,可就大大不妙了。情急之下,不由的腦門上都冒出汗來了。
“父皇……”他急急的看向弘治帝,忍不住叫出了聲。
“住口!”弘治帝輕喝一聲,看都不看他一眼,隻是目光淡淡的望定蘇默,身上猛的升起一股威嚴的氣勢。
朱厚照被這一聲喝的一個激靈,卻是不敢再多言。他固然知道父皇母後對他極是寵溺,但是真當父皇發怒的時候,卻是半點不敢違拗。
隻是此時事關自己看重的蘇默的安危,卻又不能不救,沒奈何下,隻得悄悄扯了扯張皇後的衣袖,眼中露出哀求之意。
張皇後回過神來,若有所思的看了蘇默一眼,微不可查的沖兒子輕輕搖了搖頭。朱厚照頓時一臉的失望,黯然低下頭去。
“你以爲朕會如何?”上首弘治帝淡然的聲音又再響起,語聲平靜無波,一絲起伏都聽不出來,讓人難以猜度喜怒。
蘇默瞄了低着頭頹喪的朱厚照一眼,心中頗有些意外加感動。他沒想到,這個小太子不過跟自己才相識不久,竟就如此爲自己出頭。若抛開别的方面不談,單隻論結交而言,倒是絕對值得一交的好朋友。
如此也怪不得後世記載中,雖然對正德帝頗多反面描寫,然則唯有一點卻無二緻。那便是,正德重情。
這些念頭說來話長,實則不過眨眼間事兒。此時聽的皇帝發問,蘇默倒也并不驚慌,先是沖着擡頭看向他來的小太子呲牙一笑,這才躬身道:“所謂雷霆雨露,俱是君恩。陛下會如何,豈是草民所敢臆測?草民終不過就是個書生,便有些才名,在陛下眼前也是不值當什麽的。草民之所以問起,不過就是力不能及,心中惶恐而已。若有失禮,還請陛下寬宥。”
弘治帝目光終于有了些變化,似是隐含怒意,又似乎有幾分無奈。他身爲帝王,如何能不出這小子話裏言外的隐含?
這小子嘴上說的恭敬好聽,什麽隻是個書生,其實就是在說他不是醫者。既然不是醫者,那力不能及,自己要是因此治他的罪,可就站不住理兒了。
那什麽雷霆雨露的,聽上去好聽,卻是先把路堵死了。到時候可由着他說嘴,自己這個皇帝的強人所難、無理取鬧的惡名可就徹底坐實了。
這個小混蛋,年紀不大,卻恁的奸猾狡詐,不但滑入泥鳅,更是行事滴水不露,便是那些經年混迹朝堂的老家夥,也是不遑多讓。自己兒子竟與他看對了眼兒,也不知是福是禍。這種不安定的因素,隻怕非是社稷之福啊。
想到這裏,他不由下意識的瞄了躲在一旁的兒子一眼,見朱厚照臉上滿滿的焦灼之色,那份擔憂不免又再加重三分。
他畢竟乃是一國之君,所思所慮,自與常人角度不同。心下念轉之際,已是暗暗有了決斷。
“盡力而爲便是,哪有恁許多心思?無過而罰,朕豈桀纣!成與不成,回去後但安分守己,自有富足也便是了。”他深深的看了蘇默一眼,淡淡的說道。
這話一出,朱厚照猛地大松口氣兒,臉上不由眉飛色舞起來。他畢竟年幼,便再如何聰慧,也沒能聽出額外的含義。
張皇後卻是微微一怔,詫異的看了丈夫一眼,再轉向蘇默的目光中,便多了幾分淡漠。
蘇默也是眼神一縮,瞬間秒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