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魯勒圖一身蒙古族盛裝,在鴻胪寺官員的引導下緩步邁上大殿,從一進大殿門開始,一隊烏溜溜的黑眸便焦急的四下尋找。
當日從在城門外和蘇默分開後,兩人便再也不曾見過面。這對熱戀中的少女,簡直如同一種折磨。
隻是她雖年幼,卻終是大汗之女,倒也知道輕重。明白這個時候,實在不是兩人相見的時機。
不過今日終于盼到了大朝召見,在圖魯勒圖的認識中,以情郎的欽差身份,自當應該也在這大朝會上才是。
隻是她一再的放慢了腳步了,直直從殿門走到最前面,那張熟悉的面孔也沒找到。這讓圖魯勒圖明亮的眼眸,瞬間黯淡下去。但同時,一股疑惑也不由的升起。
以蘇哥哥的身份,原不該不在的啊。難道說,是他又有了别的差事不在京城了?唉,可是自己真的好想他啊,他怎麽可以不在呢?即便是真要出去辦差,那也當給自己傳個消息來的啊。莫非……不,不會的!沒有莫非,蘇哥哥不會抛棄自己的!
小姑娘一霎那間無數個念頭閃過,小臉上再也不見半分笑容。她卻不知道,她的蘇哥哥作死無極限,剛剛鬧完大殿給下去了呢,又哪裏會在這皇極殿上見到。
“蒙古察哈爾部,巴圖蒙克汗王之女,孛兒隻斤氏,圖魯勒圖叩見大明大皇帝陛下。願大皇帝陛下千秋萬代,仁慈的光輝永遠照耀四方,大明國運萬載長存。長生天将與您同在。”
圖魯勒圖清涼的聲音在大殿上響起,一闆一眼的跪倒叩頭。這番話早已由禮部官員教着練習了無數遍,如今便如背書一般背了出來,雖說少了些真誠,但在少女清涼甜美的語音下,卻仍讓人不覺心情愉悅。
弘治天子臉上露出溫和的笑容,輕輕擡手示意了下,旁邊杜甫便上前一步,尖聲道:“皇帝恩旨,賜察哈爾部汗女,平身——”
圖魯勒圖便再三叩首,随即起身站好。一雙烏溜溜的眸子,卻是忍不住仰起望向上面。她畢竟隻是個十六歲的孩子,少女的好奇心怎麽也藏不住。
隻是待到一擡眼正正迎上弘治帝溫和的眸子後,卻是不由的一怔,随即便是一驚,連忙慌不疊的垂下臻首,眸光便如受驚的小鹿般躲閃了開去。
這一副小女兒神态落在弘治天子眼中,當時就不由一陣莞爾。對這個稚真的女孩兒好感大生,臉上神色也愈發溫和起來。
接下來,自然是按照既定的一套流程開走。先是上國書,然後幾句簡單的問答。無外乎遙遙問候達延汗,再說說兩國友誼源遠流長,當永結同好、互爲兄弟雲雲。
圖魯勒圖有闆有眼的恭敬問答,待見到弘治帝待自己甚是溫和之後,便也漸漸的放開了緊張。由此心下初時的疑慮,便又再次升了起來,言語對答之際,便不覺偶爾有了些失神,偏卻這種狀态下,由是不覺中流露出的一些嬌憨女兒神态,愈發顯得惹人憐愛。
按照大禮儀的流程,這種召見大抵隻是個形式,但凡真有什麽兩國需要讨論的外交國策,都會在之前或者之後,由專人私下溝通交涉。最終在這大朝會上,便隻剩一個宣布即可。
然則此次卻是有些例外,除了弘治帝溫言相向随意問答了幾句後,便示意圖魯勒圖可以下去了。對于之前出使蒙古簽訂的盟約一事,并無提及片言隻語。
如若換個旁人,此時怎麽也會問及一二的,否則如何回去向達延交代?但可惜圖魯勒圖卻哪有那個心思,小姑娘這會兒既沒了緊張,滿腦子便隻剩下關心她的情哥哥了。
“皇帝陛下,我蘇哥哥爲何不在?他可是又被派出去辦差了嗎?你這樣……不好。”少女微蹙着好看的眉毛,歪着小腦袋糾結道。
大殿上猛的一靜,衆朝臣俱皆有些呆滞起來。且不說這小姑娘談及的對象是剛剛惹了禍的那位的緣故,更是這種小國使臣,忽然在大殿上跟皇帝主動發問的事兒,實在是破天荒頭一遭啊。
要知道無論是大朝禮儀,又或是屬國來朝,都是有着既定的規矩的。作爲名義上的宗主國,在皇帝沒有發問的前提下,哪個屬國也沒有向皇帝發問的權利。否則,那便是嚴重的失禮,屬于重大的外交事件了。
這種行爲,輕則會被逐出大殿,重則會被問責相關國主,甚至由此引發大軍壓境也說不定。當然,這是在宗主國明顯處于極強大的情況下說的。
大明朝到了這個時代,雖然已經達不到剛建國那時的強大,但卻毋庸諱言,仍是這個時代絕對的第一大國。而在這種情況下,圖魯勒圖的這種行爲,便屬于極爲不妥的了。
負責外交事務的鴻胪寺官員當場就差點暈了過去,臉兒都青白了起來。心中這叫一個苦啊,哪裏能想到之前千叮咛萬囑咐的,到了卻還是搞出這麽一碼子事兒來。
你妹的喲,這可真是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啊。據聞這個蒙古公主與那之前大鬧朝會的蘇默頗有些私情,這好嘛,那位爺前面鬧出了一出罕聞罕見的大戲,回頭您這小姑奶奶就緊跟着來了這麽一出,這算是神助攻嗎?
您二位這麽屌沒關系,可能不能換個時間來玩啊。咱們這些小胳膊小腿兒的,真心傷不起啊。
這位鴻胪寺的官員身子搖晃,站都站不穩了。再瞅見自家老大,鴻胪寺丞那欲要殺人的目光,終是承受不住了,嘎巴一聲直接昏倒了事。
大殿上一陣低低的嗡嗡聲而起,内閣三位大佬互相對視一眼,都是微微蹙起眉頭,臉上有些糾結的神色。
他們三人都是老于世故的人精了,如何看不出這個小姑娘并不是真的有意冒犯,實在是天真爛漫,根本不通國朝禮儀所緻。而他們若是因此而站出來指責的話,既有些不忍,也等若将這種無心之失刻意鬧大了,反倒不美;
可要是就此什麽也不說的話,卻也是不太合适。畢竟這小姑娘的身份大不一般,總是代表的是蒙古一部。倘若不聞不問的就此放過,傳将出去,豈不讓其他屬國笑話?
大明與蒙古這些年來,幾次争鬥俱皆落在下風。尤其是昔日土木堡之後,大明皇帝都被人給擄去了,這使得大明在周邊屬國心目中的地位一落三丈,漸漸已有了不遜之意。
前時安南、雲滇叛亂四起,雖都是小打小鬧,并沒達至傷筋動骨的程度,但已經可見一斑了。殆始因由,未嘗不是大明國威漸衰所緻。若是放在建國之初試試,太祖成祖分分鍾教他們做人。尤其是成祖那一輩的,别說言語上稍有不敬,便是家門口多出塊石頭來,大明都要上去踢三腳。
那時候周邊衆屬國,包括蒙古在内,哪個不是戰戰兢兢,拼命的把腦袋縮起來,唯恐一個不好惹來大明震怒,就此落個族滅國破的下場?
國朝興衰之景,實在令人不由再三嗟歎。
“大膽蠻女,何敢如此無禮耶!果然蠻夷也!”就在三位閣老心中又是戚戚又是糾結之際,忽然一聲斷喝響起,卻有人搶先一步站了出來。隻是那一聲斷喝的内容,卻讓心中剛剛松口氣的三人,同時下意識的一皺眉頭。循聲看去,劉健和謝遷先是一怔,随即若有所思起來,默默睨了李東陽一眼,便都垂下眼皮不發一言。
而李東陽卻是眉頭再次一蹙,眼底閃過一抹不悅厭惡之色。隻是這一抹神色一閃而逝,随後也是微微阖上雙目,重新化作一尊木雕泥塑。
那麽站出來這人是誰?不是别個,正是最近風頭一時無倆,第一個揭出科舉舞弊案的戶部給事中,華旭華大人。
華大人的根底旁人或許不知,但是同樣是身爲内閣大佬的劉健和謝遷二人哪會不知?這華旭面上雖然與李東陽并無往來,但是昔日李東陽之子李兆先活着的時候,這位的兒子卻是李兆先最有力的鷹犬。便是他自己,也曾幾次不惜自降身份,與兒子華龍一起,父子倆圍着李兆先團團的轉,那叫一個下賤,尤其是無恥二字言說。
京中官場,多有對這對父子不屑者,隻是事不關己,大夥兒也都懶得多說罷了。
而誰也沒想到的是,這位華大人此次竟敢冒大不匙,毅然決然的發起了此次科舉舞弊案的大戲。雖然最終并未查證落實,但卻将一位堂堂三品大員,不日最有希望入閣的禮部侍郎程敏政拉下馬來,這份破壞力和此番事件中顯露出的那份狠辣瘋狂,卻讓人不得不深思忌憚。
也正是因此,此時忽然見又是這位主兒蹦了出來,殿上衆臣們幾乎是不約而同的眼觀鼻、鼻觀心起來,誰也不肯多發一言,甚至連呼吸都不覺放輕了起來。
這裏站着的,哪個不是心機詭谲之輩?這位華給事中的背後站着什麽人,大夥兒可都是心知肚明的。而事情一旦牽扯到頂尖兒的那幾位,那可不是一般二般人所能攙和的。大夥兒老老實實閉上嘴,好生看戲才是正經。
華旭跳出來一聲斷喝,眼見衆人都是噤若寒蟬,眼底不由的一抹得意閃過。打從科舉舞弊案後,他已經越來越享受這種威勢帶來的勝利果實的醇香了。
威懾、震怖!或許自己隻是一個小小的給事中,或許自己确實官小職卑,但那又如何?誰敢得罪自己,就要做好被自己彈劾報複的準備。
便如眼下這場面,這滿朝衣紫着赤的,此時此刻,卻又有哪個不在自己的氣場下顫抖的?這種威勢,實在讓華旭沉醉不已。
偷眼瞅瞅前方那個消瘦的身影,華旭嘴角不由微微勾起。所有人都以爲自己是李家的狗,殊不知李東陽雖位尊身貴,卻也還入不得他華某人的眼呢。
唯有那位,那位才是自己的真主!他強大而又神秘,幾乎無所不能,近乎于神。李東陽?他連給主子提鞋都不配!
想着那位如同神一般的種種,華旭不由的呼吸急促起來,滿眼滿臉都是狂熱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