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便在院中石桌旁坐了,一個年約八九歲的小監出來奉了茶,蕭敬這才開口說道。語氣頗爲真誠,上來便先請罪,于方才門外的事兒竟是隻字不提,倒讓蘇默不好發作了。
蘇默眼珠兒轉着,幹笑兩聲,卻不肯回應。隻是端着茶輕輕啜着,心中暗叫厲害。
蕭敬見他裝傻,眼中微有波動,心中有些不悅。以他的地位身份,已經如此退讓了,這小子還一副油鹽不進的模樣,實在是有些過分了。難道他就真不怕自己翻臉?難道他真的以爲,身後有着幾位國公的背景,就可以無視所有人了?
若真如此,那自己對他倒是太過高估了。年少才高,稍得小勢便張狂無狀,最多不過一狂生罷了。這樣的天才,蕭敬見得太多了,縱觀古今,曆史上不知多少這樣的,最後又有幾個落得好的?自己是不是該敲打敲打他?
蕭敬這般想着,一時無言,場中便微有凝滞。他卻不知,對面坐的這個家夥根本就不是個普通人,他所有的布置,在逆天的上帝視角下,早已暴露殆盡,哪裏還會有什麽壓力?
看着這小子捧着茶杯看的專注,好似那茶杯生出了花兒一樣的做作模樣,蕭敬心中又是好氣又是郁悶,不覺泛起一股許久不曾有過的挫敗感。這種久遠到快要忘卻了的感覺,也讓他不由的興起幾分久違的争勝之念。
“雜家聽聞蘇公子頗通岐黃奇術,有生死人肉白骨之能,不知此事可真?”
他畢竟是極老道的人精,心中雖然起了敲打之意,但面上卻并不表露半分。回過神來後,察覺到冷了場,便幹脆免了那些虛頭巴腦的廢話,直指核心。
蘇默就一臉茫然,啊了一聲,幹脆利落的端然否認道:“公公這是從哪兒聽來的?謠傳,絕對是謠傳。當今聖天子在位,英明萬裏;朝中諸公皆正直道德之士,儒門君子,小子一向是心儀的。是以,雖年幼不才,卻向以他們爲榜樣,豈會跟那些谶穢無稽牽扯?诽謗,這是诽謗啊,真真是太可惡了,太發指了!”
他越說越是昂然,到最後已是一臉的悲憤,瞅那架勢就差嚼指爲誓了。
蕭敬這個無語啊,要不是他早心中有數,怕不是此刻已經就信了。這小子,特麽的奸猾的哪似個十六七的少年?便是那些個在朝堂裏打滾了數十年的老吏,估摸着也就這個水平吧。
“蘇公子,當真不會?”蕭敬心中氣結,深深吸口氣,盯着蘇默的眼睛,一字一頓的又再問道。
蘇默頭搖的撥浪鼓一般,“當真不會,比真金還真。哎呀,這究竟是哪個王八蛋傳的謠,簡直該千刀萬剮,斷子絕孫啊。”
蕭敬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下,差點沒一個忍不住,一腳往這貨臉上招呼過去。尼瑪,有你這麽損的嗎?當着太監面前說什麽斷子絕孫,這個混蛋!
冷靜,冷靜,且冷靜些,不要和一個小孩子上火。蕭敬心中使勁的勸服着自己,好容易才将那股邪火壓下去。
隻是這火雖然勉強壓下去了,但那臉色卻已經再不複之前那般平靜,隐隐有些發青的迹象。伸手端起茶杯,欲待喝一口緩解緩解,卻冷不防被蘇默下一個舉動搞的頓時僵在了那裏。
“咳咳,好吧,今日有幸得見公公尊顔,真真是榮幸之至。如今時辰也不早了,小子連日來奔波,千裏而回,也真有些乏了,就此拜别公公。他日若有閑暇,定當再來當面向公公請教。請了請了。”
蘇默放下茶盞,起身文绉绉一通恭維,随即深施一禮,轉身便要往外走。
等等,這……這是怎麽個情況?咱們這才剛剛開始好不好,雜家話都沒說完呢,怎麽就要走了呢?
蕭敬茶杯舉在嘴邊,滿腦門的懵圈兒。他又不是傻子,當然聽得出這小子話裏話外的意思:小子我能得您召見,很是榮幸。本想跟您多聊聊,可您老人家既然乏了,那小子便告退好了……
什麽時辰不早了,什麽連日奔波、千裏而回,根本就是狗屁!丫一個人早早跑回來的事兒,全京城裏有幾個不知道的?現在卻拿這個來說嘴。乏了,雜家乏你一臉啊。小混蛋這分明是一種反指,明明說的自己表示乏了的意思。
可他喵的自個兒何曾有過這種暗示?尼瑪,全天下人都說廠衛最擅羅織罪名,栽贓陷害,可特麽的跟這小混蛋比起來,簡直是小巫見大巫啊。
這一刻,蕭公公簡直有種哔了二哈的趕腳啊。
“且慢!”眼見這小子已經要走到門邊了,蕭敬猛的回過神來,趕緊喊住。這尼瑪正事兒還沒辦呢,豈能讓他就這麽溜了?做夢呢吧小子!
“嗯?公公還有何見教?”蘇默聞聲止步,回過頭來疑惑的問道。
蕭敬這個氣啊,運氣再運氣,将胸中那股煩悶壓下,蹙眉道:“蘇公子這是何意?雜家自問并無失禮之處,何以公子竟如此拒人千裏之外,連杯茶都未喝完便要急着走?”
小王八蛋,别想着耍滑頭。你那些個文人之間的把戲,就不要拿出來在雜家面前現了。雜家才不會跟你玩什麽含蓄呢,雜家官職比你高,身份地位比你高,年紀也能頂你仨了,就這麽跟你直接明白的挑明咯,你待奈何?
沒錯,這就是蕭敬此刻的心裏話。在絕對的實力面前,那些個花裏胡哨的虛頭巴腦根本不去理會,直接就赤果果的碾壓過去,一路平趟,看你還怎麽裝癡賣傻。
好吧,蘇默心裏狠狠翻了個白眼,這尼瑪就是實力的對比了,他果然沒轍。雖然他這番做作隻是裝模作樣,但那感覺仍是令他有些憋屈。
“這個……您,您那不是,咳咳……”臉上做出無辜之色,伸手指指蕭敬,蘇默很是無奈的嗫嚅着。
蕭敬一愣。低頭看看自己,這小混蛋啥意思?好像沒什麽不對啊……。唉喲等等!我去!
端茶送客!
這四個字,如同閃電一般劃過心頭,蕭敬在目光不經意間從手中的茶盞上掠過後,終于反應過來了。
可反應過來歸反應過來,反應過來後緊接着的,便是壓抑不住的一陣的抓狂蜂擁上來。
沒錯,禮儀中确實有“端茶送客”這一說,可尼瑪這端茶送客也是有講究的好不好。那是當主客雙方在交談到了一定的程度後,雙方自然而然的達成某種默契的約定才會有的好伐。
不然的話,國人向來以茶奉客,客人來了就請茶,那豈不是說剛請客人落座,接着就要趕人走了?這真真是豈有此理!
是啊,就是豈有此理。可是偏偏此理并沒有個明确的書面界定不是。這小混蛋拿這茬兒戲谑自個兒,這讓蕭敬如同硬逼着給吞下個蒼蠅般難受。
叔可忍嬸不可忍啊!
咄!
蕭敬面色徹底沉下來,将手中茶杯重重頓在案桌上,冷然道:“蘇公子,咱們明人不說暗語,你這般混賴,可是瞧雜家不起,覺得雜家是可以随意好欺的嗎?嗯?”
随着最後這一聲嗯,蕭敬渾身的氣勢陡然一變,霎時間那個普普通通的老頭兒,猛的爆發出一股森嚴的氣息。久居上位的氣勢盡顯無疑。
大明政治體系中,内閣票拟,司禮監批紅,皇帝朱批這一套流程,若内閣稱爲宰輔一職的話,那掌握着批紅權的司禮監,其領導人秉筆太監,便是當之無愧的内相!
相者,國政之厘核審察者,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那是何等的權勢威儀?這種威勢下,别說是一般二般的普通人了,便是各部大員,二品三品的高官們當面,也要驚懼的俯首低頭,戰戰兢兢。
蕭敬此刻的猛然爆發,霎時間便讓蘇默感受到了一股撲面而來的威壓氣息。尤其是對他此刻遠超常人的敏銳而言,這種無形的、玄之又玄的氣勢,比任何人都感受的更清晰的多。
可以說,如果換成任何一個别的什麽人在此,怕是都要在這種氣勢下膽戰心驚,顫栗不已。這無關氣節又或勇氣什麽的,而完全是一種境界上的壓制。玄幻點說,這是一種精神層面上的比對。
但是可惜,此刻偏偏對上的是蘇默。他腦海中的那團被他命名爲“生命元氣”的東西,正是精神能量變異之後,濃郁達至了某種臨界點後具象化的表征。
這種變化,早已超越了普通人類的範疇,其對比根本沒有任何可比性。别說蕭敬這點威勢,便是弘治帝這樣的帝王氣勢,在生命元氣面前,也如同滄海一粟,俨然塵埃般的存在。
所以,蕭敬這番表演,注定了便是一個悲哀的結果:俏媚眼抛給了瞎子看,屁用沒有!
而接下來的場景,也果然如此,以至于讓蕭敬瞠目結舌之餘,從此以後再面對蘇默時,再也不敢起半分不敬的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