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讓一衆吃瓜衆紛紛猜測不已。然而随後下發的一連串旨意,卻讓所有都把嘴閉得緊緊的,瞬間無聲。
第一道旨意,着鴻胪寺妥善安置蒙古來使,并單獨撥一處館所爲蒙古公主下榻行在。三日後,皇帝将在大朝日時,于皇極殿正式接見;
第二道旨意,勒令出使蒙古欽差副使蘇默閉門思過,免去其欽命職事。随時待查,以備問詢。
若說這兩道聖旨還隻是尋常,最多就是讓人,對某個幸進的小子終于倒黴了而喜大普奔的話,那麽接下裏的第三道旨意,就讓所有人身上發冷,有些凜凜然了。
第三道聖旨的旨意是:除内閣大學士李東陽禮部尚書銜,罰奉一年,降三級聽用,恩賜仍留内閣參贊……
李東陽啊,堂堂大明内閣次輔,所有人公認的首輔接班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存在啊。就是這麽位牛逼人物,竟然好懸沒給一撸到底,皇帝這得是多麽震怒才能下發這種旨意?
要知道,這可不是針對一個微末小官,而是真正的大明中樞要員啊。整個大明朝這個級别的人能有幾個?可以說每一個稍微有點風吹草動,都會引發莫大的波瀾。若沒有十分的必要,是絕對不可以輕易撼動的。
而如今這道旨意,竟然明發天下,直接由政事堂批紅而出,莫不是皇帝有了置換閣老的意思?
這個猜測一出,頓時引得無數人心潮澎湃,激動不已。不知多少人開始奔走串聯,希圖在接下來的博弈中分得一杯羹。
到了李東陽這個層次,必然有着無數人爲其奔走聽用。而一旦他這個領頭羊有所變動,那下面毫無疑問的将會産生多米諾骨牌般的效應,發生一系列的變動。而這種變動,對于許多人來說就是機會!
而也是随着這一道旨意,無數的彈劾李東陽的奏章如雪片般飛向了皇帝的案頭。彈劾的内容千奇百怪、五花八門,讓人由不得要好好深思一番,這個大明次輔究竟是做了什麽天怒人怨的事兒。
當然這些都是後話,皇帝對這些奏章的态度也是不置可否,一概留中不發,這裏暫且不表。
回過頭來再說當日,偏殿議事之時,未得奉诏的張懋等人,終于在宮門外見到了各自家中的子弟,也終是反應過來,皇帝忽然停朝議事的原因。
隻不過幾位勳貴對此也是莫衷一是,議論一番後終是不得要領,隻得無奈作罷。眼下情形模糊不清,一動不如一靜,在場的都是成了精的人物,自然不會去犯那種冒失出手的低級錯誤。
好在張悅等人的應對得當,既然已經通知了蘇默那邊,而蘇默也已經回歸了使團隊伍,至少在表面來看,便不至于落下多大的大錯,足以暫時應付。
至于說李東陽的用意,張懋等人和偏殿裏的幾位猜想大緻相同,大抵就是一種無聲的抗争,表明自己的态度罷了。
這種舉措說有用也有用,說沒用也真沒啥大用。這種行爲算的是一種捧殺,毋庸諱言,對蘇默的前途的殺傷力巨大。畢竟,以蘇默眼下還隻是區區一個蒙童的身份而言,就逼的當朝次輔如此屈辱,無論真假内情如何,傳出去後,一個嚣張跋扈、恃寵而驕的名頭是扣得妥妥的了。
成化年間的傳奉官的名頭有多麽臭就不用說了,偏偏蘇默如今也算是戴着這麽頂帽子。這事兒一出還能有好?不說别個,單隻是科舉一途,任誰當主考官,也絕不會讓蘇默通過。更不用說,以李東陽的身份地位,底下門生故吏無數,相交遍天下。今天的這麽一站,什麽話都不必說,就等于将蘇默豎成一個超大号的靶子,等着被集火吧。
這是赤裸裸的以勢壓人,兩方的等量級完全不在一個級數上。李東陽不愧“李公謀”的稱謂,隻是稍稍擡了下手指,蘇默就陷入了無盡的麻煩之中。
不過也就是如此了,隻要蘇默不踏入仕途,那這些明眼可見的險阻便又不算什麽了。坑挖好了,獵物偏偏不肯進來,誰又能耐他何?
當然,這種情況極少會有人認爲能發生。畢竟,這個時代,讀書人寒窗苦讀,爲的就是科舉入仕。所謂天子重英豪,文章教爾曹;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的理念深入骨髓,是這個時代的主旋律。
一個讀書人若是被截斷了科舉入仕之路,便等若一生盡毀。不見唐伯虎唐仁兄此時的頹然嗎?便是這種思想下的産物。
而蘇默,再怎麽跳脫,不還是頂着個才子的名頭?才子,當然是屬于讀書人的行列,就逃脫不了這個桎梏!
所以,在所有人看來,李東陽這一手實在是狠絕之至,一擊斃敵,直中要害,端的是淩厲絕倫。
可惜誰也猜不到,這個招數對上蘇默這個奇葩,就真真的是乏善可言了。這貨打從心眼裏就抗拒科舉,半點想入仕當官的想法都無。便是此時身上的差事,還是迫于現實情況,不得不勉強捏着鼻子認了的結果。
所以說,李東陽的這一擊對他而言,沒什麽鳥用。
而之所以張懋等人有所憂慮的,除了上述這個原因外,更大的卻在于其上的階層。
他們這個層次自然比尋常人看的更深更遠。李東陽今天這一手,與其說是針對蘇默,倒不如說是順手爲之,毀了蘇默的前程隻是捎帶手罷了。真正的内涵,卻是在局外。
無論怎麽說,李東陽畢竟身份擺在那兒,他是内閣輔臣!内閣輔臣可不是一個個體,而是一個團體,更是被默認爲百官之首。
李東陽以這種身份的舉動,等若無形中将整個文官集團綁架了,然後向皇帝表達出充分的不滿。這是逼宮!
借用私人恩怨,順勢輕撥,借力打力,整個手尾如行雲流水一般,堪稱絕妙。将一個政客的成熟老道,發揮的可謂淋漓盡緻,令人歎爲觀止。
而面對這種形式,皇帝即便是明知道其意所在,但對于引發這個局勢的焦點人物蘇默,也會難以遏制的厭惡痛恨。被一個皇帝厭惡痛恨了,呵呵,在這個時代可會有好?
李東陽這一手,可謂深通老子之道: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與之争。我不刻意針對你,但卻推動着大勢自然而然的都針對你,讓你避無可避,躲無可躲,除了乖乖認命,俯首就擒外,再無他途!
這,是陽謀!高明精深到極點的陽謀!相對于表面上的毀掉蘇默的前途來說,這個陽謀達成的目的更加兇狠百倍千倍。
前途可以不要,正如蘇默毫不在乎的科舉入仕,隻要肯舍,那預設的艱阻就等于虛設。可是皇帝的怨恨,卻不是不入仕、不科舉就能躲的過的。
皇帝或許對于頂級的大臣們多有隐忍無奈之時,會做出諸如妥協退讓之舉,哪怕他再怎麽不痛快。但是若是對一個毫無根基的小輩,那卻是不用費吹灰之力。什麽顧忌妥協都是笑話,堂堂皇皇直接碾壓過去就是。
至于說蘇默身後的支持,如英國公等人的态度,呵呵,文官集團和武勳世家之争,從來就沒停止過。趁機借此将武勳們扯進局中,那便是再好不過,正中下懷。
時局一旦到了這個地步,一切便都掌握在話語權更大的文官手中。或左或右,勝負手便在念動之間,大事底定!
一石數鳥,算計之深、之精準,這才是讓張懋等人深深顧慮之處。
張悅幾個懵懵懂懂的哪裏會想到這些?眼見得父輩們俱皆沉默不語,一時也是沒有好辦法,隻得無奈的接受這個局面。一切,便隻能看蘇默的了。
時間往前追溯,便在他們奔往皇宮報信的時候,即将抵達目的地的蘇默也接到了傳信。
李東陽親自來迎?!蘇默在接到消息後,當即就是眼眸猛的一縮。他雖然沒有張懋等人那種老道,一眼就看出其中的真實含義,但是超越常人的敏銳,仍是讓他從中感覺到了極緻的危機。
好言安撫住了偎在懷中的圖魯勒圖,哄着小姑娘暫時回轉後,他便帶着胖子徑直來見于冕。
跟顧衡鬧歸鬧,但是提前拜見于冕這事兒卻是禮數,他當然不會做的那麽絕。那老頭兒他不喜歡是一回事兒,但承認這老頭真心不是個壞人也是真的。
老頭兒有着這個時代所有讀書人的臭毛病:清高、傲氣卻又故步自封。但卻也有着文人獨有的高潔品格,令人敬佩。
蘇默不是聖母,但對于這種有堅持的人,心底總是有幾分敬意的。所以,他可以做出一副驕狂的假象來戲弄一二,卻不會真的無禮。
如今即将抵達,他當然要來打個招呼。同時,也正好跟顧衡通通氣兒,聽聽顧衡的所見。
打從出了蒙古王廷後,兩人早已挑明了那層隔膜。顧衡現在雖然還在于冕身邊,但是此番交完差事後,便會正式以幕僚的身份,到他身邊輔佐。
那麽,計将安出,他自然也要問一問這個身邊的第一謀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