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邊幾個同來迎接的朝臣俱皆沉默不語,隻是相互間不時的對個眼色,都感覺到了一股異乎尋常的氣氛。
這位素以謀算無雙聞名的内閣次輔,忽然在這個時間點,出現在這個地方,簡直比太陽從西邊升起還要讓人震撼。大夥兒誰不知道,這位老大人和那位燕市公子之間的龌龊?
那麽,此時此刻,這位大學士出現在這兒,是要标示自己的大度還是另有所謀?其中種種,不得不讓人深思啊。
隊伍中間,毛紀和一衆翰林院同僚站在一起,目光在李東陽的背影上來回巡梭着,眼神閃爍不定。
“介夫兄,你怎麽看?”他頭臉微微偏側,壓低聲音向身旁一個中年文士問道。
這中年文士生的一副好相貌,修眉朗目、氣質沉穩,雖靜靜的站在那裏,卻自有一股恢弘的氣度隐隐透出,給人一種不怒自威的感覺。
此刻聽聞毛紀發問,原本平靜的面容忽的展顔一笑,霎時間那股威嚴又轉換成春風拂面一般,令人不由的便生出想要親近之感。
“維之兄何必多想,咱們隻是來走個過場罷了,上面誰來誰不來的于你我何幹?”他這話說的渾不在意,顯得輕松至極。
毛紀呆了呆,随即不由苦笑搖頭。他倒是忘了,這位仁兄一向低調沉穩,很少去管身外的瑣事。在翰林院中,可謂是最符合清閑翰林這個稱謂的了。自己問他,可不是問道于盲?
當下便不再多言,笑着搖搖頭,又把目光望向前方,臉上露出若有所思之色。他身負特殊使命,但凡相關前方那個身影的事兒,便不得不多思慮三分,又哪能如旁邊這位同僚一般輕松。尤其是,在當前這個明顯不對的時刻,更是由不得他不多思慮其中的蹊跷。
隻是他卻沒發現,就在他重新将目光移到前方後,旁邊這位介夫兄原本平靜的眼底,微不可查的閃過一抹精光,卻是一閃而逝,随即又複寂寂。
與此同時,離着這邊數十步遠的大道邊,剛剛返回的張悅等人正縱馬由缰,懶散的往回走着,一邊時不時的相互笑鬧幾句,好不輕快。
時至此刻,蘇老大順利跟使團彙合了,那無論之前朝中明白還是不明白,都将不會再在這事兒上出麻煩了。兄弟幾個到此,身上的任務已是圓滿完成了。至于接下來的手尾,就不是他們這個層面能插手的了。
不過幾人都對蘇默有着難言的信心,倒也不會太過爲他擔心。畢竟,蘇老大身後可是有着他們各家的父輩也在關注着,總不會讓人太過欺負了去。
他們現在更多憂慮的,反倒是蘇老大和那位蒙古公主間的事兒。皇帝可是下旨讓各家藩王世子争取那位公主的,蘇老大一介蒙童,無論才名多大,這身份上卻總是個硬傷,想要順利抱得美人歸,怕是有的難了。
幾人便就這事兒胡亂談論着,隻是初時還能正經說着,到得最後卻是早不知歪樓到了天外,從對兩人日後的艱難時局,演變到此時的探究兩人之間究竟發展到了何等親密度上。倘若蘇默在場,定然要仰天長歎,誤交損友、遇人不淑了。
“唉喲我去!”幾個損友正賊笑兮兮的議論的興奮,猛不丁徐鵬舉忽然瞪大了眼睛,定定的望着某個方向,失聲驚呼了起來。
張悅被他突然的一嗓子吓了一跳,不滿的斜了他一眼,罵道:“徐元帥,你他娘的又發什麽瘋!”
徐鵬舉不答,滿臉都是不敢置信之色,使勁的搓着眼睛往處看。張悅和徐光祚對視一眼,都露出狐疑之色,順着他目光看去。下一刻,兩人幾乎不約而同的臉色大變,猛的勒停了坐騎,露出和徐鵬舉一樣的神色來。
“那……那是……,我去,他怎麽在這兒?這怎麽可能?!”徐光祚往日的冷臉寡言都繃不住了,失态的喃喃低語着。竟然一下子說出來比平日多出了幾倍的話來。
“特麽的不對勁兒,咱們得趕緊的報知老大去。”徐鵬舉這會兒最先回過神來,急惶惶的叫着,撥轉馬頭便要回去。
旁邊張悅忽的探手過來,一把拉住他的馬缰繩。徐鵬舉急了,低吼道:“悶騷的,你特麽敢攔我?難道你不知道那老兒和老大的過節?要知道,李兆先那短命鬼,據說可是被蘇老大活活氣死的。如今這老家夥忽然出現在這兒,定是沖着蘇老大來的……”
“閉嘴!”張悅沉聲低喝,打斷他急火火的嚷嚷。随即沉聲道:“李東陽是何等身份,豈是你我能颉颃的?默哥兒那邊自然要去報知的,但此刻最重要的,卻是要搞清楚他來此的目的。”
徐鵬舉氣結,撥開他的手沒好氣的道:“你特麽的這不是廢話嘛,我這不就是要去報知老大,你攔我作甚。”
張悅狠狠瞪了他一眼,怒道:“糊塗!眼下使團隊伍即将到達,不知多少眼睛在盯着。你堂堂魏國公世子,就這麽明晃晃沖過去,若被有心人盯上,将置魏國公于何地?!又将對默哥兒有何影響?你這不是幫忙,你這是添亂!”
徐鵬舉被這一喝,猛的省悟過來,登時面色微變。他雖然被稱爲草包,卻并不是真的就那麽缺心眼兒。以魏國公敏感的地位,一旦被有心人刻意解讀,天知道皇帝會怎麽想?到時候别說祖父魏國公解說不清,便是蘇默怕都要惹上額外的麻煩。
“那……那你說咋辦。”他想明白了其中的關竅,不由讪讪的問道。
張悅沒好氣的瞪了他一眼,略一沉吟這才低聲道:“默哥兒那邊,隻消打發個人通報一聲就行了。現在兩邊馬上就要碰上了,也來不及多做安排。告知默哥兒一聲,無非就是别讓他一點準備沒有,以至于忙亂中出什麽岔子。”
說着,又看向徐光祚道:“光祚,你我現在立即回去通知各自父輩,此事自當請二位老人家把握,非你我可以置喙。”
徐光祚重重點點頭,也不廢話,撥馬便走。徐鵬舉看的着急,拉住張悅道:“我呢?那我幹啥?”
張悅歎口氣,“魏國公又不在京裏,你的身份更不适宜露面,你說你能幹什麽?這樣,你先回去将這個情況跟福伯說一下。福伯年長智深,自當有所安排。”
說罷,撥開他扯住缰繩的手,打馬如飛而去。此刻兩家的長輩都在宮中,他和徐光祚要想法兒把消息傳進去,卻是時間緊張的很,片刻也耽誤不得。
徐鵬舉愣在了後面,半響才反應過來,沖着兩人遠去的身影跳腳道:“你大爺的!我跟福伯怎麽說啊?到底要安排什麽?你特麽的倒是說清楚啊……。”
然而這會兒兩人早已跑出老遠,又哪聽得到他的呼喊?盯着馬蹄濺起的塵土紛紛揚揚落的滿頭滿臉,徐鵬舉呆了半響,才恨恨的吐了口唾沫,無奈的轉身招呼一聲,帶着自己一幹侍衛往城中而去。
蘇默那邊無須他多管了,自有張悅早安排了人去通報。一路上,徐鵬舉幾次回首張望,臉上又是悻悻又是擔憂,長籲短歎不已。
此刻,乾清殿上,弘治帝眉頭微蹙,臉上神色變幻不定,一言不發。
下面衆文武大臣俱皆面面相觑,誰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兒,讓皇帝忽然就變了臉色,都默契的閉上了嘴,把目光望向最前面那道瘦削的身影。
如今内閣三老中,謝遷告病在家,李東陽因兒子病故之事,也有多日沒來上朝了。三老中,便隻剩劉健一個人,不得不滿負荷運轉,支撐着大明這個龐大的機器艱難的運轉着。
好在大明與後世的辮子朝不同,六部仍然發揮着巨大的作用,内閣雖隻有劉健一人,也還不至于使政務荒廢。不過隐隐間,劉健已然成爲百官之首卻是事實了。此刻,大夥兒便都等着他這個首輔發話呢。
弘治朝乃是大明中興伊始,然則内閣輔臣的地位,卻遠還未達到後來張居正時期那樣,堪稱威福自用。此時的輔臣們,大多還是能守着君臣上下之别,對皇權雖有克制卻尚有敬畏。
是以,劉健此時也有些惴惴,暗自思量半響,才小心的試探着道:“陛下,可是有什麽不妥?”
弘治帝似是神遊物外,直到此刻才聞聲醒來。轉目看過來,目光在劉健身上一轉,沉吟一下後,忽然起身離座,徑直往後面走去。
衆臣境界驚愕,不明所以。直到皇帝身影轉過屏風不見,這才紛紛驚醒,頓時紛紛議論起來。
隻是聲兒剛起,便見總管太監杜甫手持拂塵而出,渾濁的老眼在衆人身上一轉,這才尖聲道:“陛下有旨,宣内閣大臣劉健,并六部尚書、兩道禦史偏閣議事。其餘人等,退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