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如果能如蘇默般,早知道曆史軌迹,明曉數年後的禍事,那此刻哪怕就此得罪了甯王,他也一定會先脫身出去。
望着朋友忠兒哀求的眼神,再看看甯王雖然帶笑,但卻越來越冷的眼神,這一刻的錢甯,終于還是沒能堅持住。
這位甯王殿下平時看似謙和仁厚,但那是對己方人。可在對待敵人時,那卻又是另一副面孔了。錢甯就曾聽聞過,江西有個禦史對甯王有些不滿,曾上書彈劾過其罪。然而不等奏章送至京城,那禦史便忽然失足落水而死。
而随着禦史之死,那張參奏甯王的折子,自然便也無疾而終了。至于禦史之死,朝中也曾大力查察過,但卻毫無所得,最終結論就是一樁意外。
但是事件表面雖沒有破綻,但是又如何能瞞的過聰明人去?隻要稍一聯系便能猜到其中端倪,細思恐極啊。
若說錢甯之前還隻是拿這個傳說當故事聽,可此時此刻他卻再不敢有半分懷疑。目下他隻是個宮裏的小雜役,跟一地禦史相比,簡直猶如微塵與滄海一般。
那麽,一旦惹的甯王不高興了,禦史死得,他這個小小的雜役又如何死不得?禦史死了還有人去查一下究竟,不管結論如何,總算還有個面子上的流程。
可要是他錢甯死了,怕是誰也不會去在乎吧。沒有人會爲了一條毫無價值的野狗的死,而去多費哪怕半分腦子!
而且話說回來,事情已到了眼前,他就算想退縮,心中也着實沒把握能騙得過這位王爺。而一旦被識破自己妄圖瞞騙,那後果,錢甯便是想想就不由激靈靈打個冷顫。
沒奈何,當下便吞吞吐吐的将事兒說了。隻是緊張害怕之餘,原本幾句話的事兒,竟是生生說了将近小半個時辰。待到說完,已是渾身出了一身的大汗,卻是不知爲何,忽然竟有種說不出的輕松感覺來。
朱宸濠靜靜的聽着,待到聽完也是不由的面色古怪起來。旁邊那個小太監,竟然是宮裏李廣的身邊人,這真是大大的出乎意料了。
而這個錢甯竟然天真到想要找自己來解決這事兒,也是讓他不由的暗暗發笑。難不成這小家夥真把自個兒當盤菜了?
唔,且等等。這個忠兒的身份是宮裏的,那對于此番自己的謀劃,會不會有些幫助呢?
想到這兒,他原本帶着三分戲谑的笑容忽然變得真誠了起來。
“唉,你這小子,原來就是這麽點兒小事兒,這又有什麽可緊張的?成了,這個……呃,是叫忠兒的吧?嗯,留下吧,本王府上身邊正好缺一個跟班跑腿的小厮,他看上去倒也老實本分,看在你的面上,這份差就與了他便是。”朱宸濠微笑着說道。
忠兒福至心靈,大喜之餘搶先跪倒,連連磕頭相謝。
錢甯卻是目瞪口呆,一時竟不敢相信這事兒真就成了。難道真是自己多心了?他不由的動搖起來。
可就在他咬咬牙,抛卻心中紛雜的思緒,也要下跪叩謝之際,猛不丁卻忽然看到朱宸濠眼中一閃而過的興奮,登時不由激靈靈打個冷顫,原先那點念想再也不存半分。
如果說這件事辦成了,他又或者忠兒興奮都在情理之中,可隻該收獲感激的甯王,卻是來的哪門子興奮?這其中,必然有詐!
這且不說,錢甯整日在宮中行走,年紀雖小,卻不知早見識了多少陰暗詭谲。就在剛剛那一刹,他分明還感到了甯王眼底的興奮中,透露出一種殘忍冷酷的味道……。
他勉強保持着面上的不動神色,再次下拜謝過,一顆心卻隻一勁兒的直往谷底沉去。轉頭看看此刻已經歡喜的滿臉淚水的忠兒,忽然覺得整個人如同掉落進了冰窟也似。砭骨的寒冷之中,還有着說不出的歉疚和心痛。
他神情有些恍惚,後面幾乎都不知道怎麽出的甯王府,整個人如同失了魂兒一般。
忠兒當然就此留下了,有甯王的牌子說話,李廣那兒壓根不會有半點意見。可是,這對忠兒來說,究竟是福是禍?錢甯幾乎是逃也似的奔跑起來,完全不敢去多想多思。稍一多想,腦海中便會不其然的浮起那一刻甯王那眼中的興奮,那似乎是一種帶着血色的興奮……
甯王府中,讓人帶忠兒下去安置,朱宸濠轉頭又看了看錢甯離去的方向,臉上若有所思着踱步回到房中。
前面的宴席已經結束了。朱陽鑄沒有得到确切的回複,有些怏怏不樂,最終隻能悻悻而去。
二張兄弟也走了,他們巴不得這事兒就這般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才好。要知道,下一步他們可是要發大财的人,不知要忙成什麽樣呢。
依據蘇默所言,如果真的将那活計幹起來,兩人幾乎立刻就能脫離一窮二白的窘地,大步邁入大明頂級豪富的階層。這事兒想想就讓兩人興奮的直打抖。
房外腳步聲響起,門簾一起,一個年約五十上下的老者負手而入。看到端坐椅子上的朱宸濠,連忙拱手作揖見禮。
朱宸濠也是臉上神色一整,起身一本正經的回禮,恭聲道:“若虛先生辛苦,可有什麽收獲?”
若虛先生微微一笑,伸手一撩衣襟,笑着道:“殿下且安坐說話。”說着,自己卻先落了座,竟是毫無半分客氣。
而朱宸濠也沒有半分怪罪他谮越之意,顯然兩人平時相處便是如此。也由此看出,朱宸濠對這位若虛先生的倚重和推崇。
而此時若是有朝中之人在此,也定要又是震驚又是釋然。震驚的是,絕對想不到這位若虛先生竟會出現在這個地方;釋然的則是,以若虛先生的身份名頭,确實也當得朱宸濠如此的禮遇。
那麽,這位若虛先生究竟是何方神聖呢?
若虛,不是名,而是字。此人姓李,名士實,字若虛,江西豐城人。成化二年,高中進士及第。随即得授刑部主事,後又遷員外郎、郎中,出任按察副使提學江浙。
之後經年,累功拔擢山東布政使司,進右副都禦史,召任刑部侍郎。
弘治五年十月,以右都禦史巡撫勳陽,至來年,也就是弘治六年十一月,終授理南京都察院事,可堪爲一方大員。
以上若看做是李士實的官路成就,那與李東陽、蕭顯同稱三名士,就是他在士林的地位了。
三人曾玉堂聯句《詠六安茶》:“七碗清風自裏邊,每随佳興入詩壇。纖芽出土春雷動,活火當爐夜雪殘。陸羽舊經遺上品,高陽醉客避清歡。何時一酌中霖水?重試君漠小風團!”一時謂爲佳聞,在世面上廣爲流傳。
而其人更是工詩、善畫,尤以書法聞世。其書法自成一家,世人稱其瘦、險、醜、怪,極是有名。之後其時四大才子之一的文徵明,都曾收藏過他的作品,哪怕是因其犯了事兒有牽連之危,也甯可偷偷改了題跋也要留藏,可見一斑。
就是這麽一位名聲赫赫的大儒,卻與此刻身處一位藩王的府中密室,如何能不讓人震驚莫名。
然而此時此刻,這位若虛先生顯然并無絲毫感覺不妥的覺悟。聽聞朱宸濠問起,臉上笑容略略寡淡,嘿然道:“确是有些貓膩。那蘇讷言顯然是許了二張不少好處,這兩個人,信不得了。”
朱宸濠眼神一縮,急問道:“先生可曾問清楚,究竟是何好處?約有幾何?”
李士實聞言微微蹙眉,不悅的斜了他一眼。朱宸濠省悟,臉上讪讪的,強自辯道:“先生莫怪,小王隻是有些好奇而已。呵呵,隻是好奇。”
李士實望定他不說話,直到看的朱宸濠有些坐不住了,這才輕聲一歎,正色道:“殿下既有鴻達之志,便當克己制欲,萬不可沉迷小道!銀錢雖好,但若殿下能光複祖上榮耀,天下萬物亦可予取予求,豈不勝眼前區區小财萬倍?還望殿下慎思之!”
朱宸濠面紅耳赤,連忙起身恭恭敬敬的一禮,慨然道:“小王受教了,自當謹記先生所言。”
李士實這才面色稍緩,點點頭,示意他坐下。這才沉吟道:“殿下方才所問,某也試探過了。可惜,那兩個夯貨本就是無能無才之輩,根本說不清楚。隻是聽上去倒是與時下諸行業多有廻異,想來,便是那蘇讷言的手段了。唔,倒也不須多費斟酌,左右不過嘩衆取寵,引人舍财罷了。且由得他們去,若日後有需,自有道理。”
朱宸濠遲疑了下,随即便點頭應是,欣然接納。在他眼中,皇帝也不過爾爾,又遑論隻是皇後的兩個不成材的弟弟?至于說蘇默,哈,一個區區下賤蒙童,若失了帝後的扶持,跟隻螞蟻沒什麽兩樣。他隻要擡擡小手指,便可輕易碾死。
正如李士實所言,現在還隻是剛開始,自己便得了來還要費神經營,哪有等其發展豐腴之後再來宰割趁手?便隻當養豬了,待到豬肥壯了,隻來收割便是。
這麽想着,遂放下此事,又把适才錢甯和忠兒之事拿了出來。待到說完,這才低聲道:“以先生之見,此事上可有作爲?”
李士實不答,微阖着雙目沉思。
朱宸濠也不催促,隻安靜的等待着。半響,李士實張開雙目看向他,淡然道:“殿下有何想法?”
朱宸濠微微一笑,探過身去,低聲說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