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的是,蘇默是因爲朋友的遇難而臉色難看,而弘治皇帝卻是因爲自己的閨女又病危了而臉色難看。
作爲一個九五之尊的皇帝,卻生平隻有一個皇後,其子嗣相對于曆朝曆代其他皇帝來說,自然也就少了許多。
截止今時今日,張皇後總共誕下兩子一女。長子便是太子朱厚照,次子名朱厚熙,早夭。還有一女,卻是去歲誕下的,這讓剛剛經曆了喪子之痛的弘治帝夫妻二人極爲寵愛,恨不得将所有的愛都給了這小女娃。
然而願望總是美好的,現實卻往往都是殘酷的。前有次子朱厚熙的夭折,這個剛剛生下來的小公主,也是一出生就體弱多病,極爲虛弱。
弘治皇帝爲此大爲擔憂,特意賜下封号“太康”二字,便是希望女兒能平平安安的長大。
但還是那句話,願望是美好的,現實總是殘酷的。太康小公主從誕生之日起,就幾乎沒一日太康過。這不,今日内侍又傳來消息,小公主再次發病了。
“張真人呢?找到了沒有?”弘治皇帝血紅着兩眼,惡狠狠的盯着趴在地上瑟瑟發抖的幾個内宦,厲聲問道。他口中的張真人,便是前兩年被他悄然引進宮中的道人,據說極有法力,深得弘治帝敬仰。
隻是有着前朝成化帝的前車之鑒,宮内外都是三緘其口,少有人提及,生怕昔日之禍再次重演。
“奴婢萬死!萬死!張真人他……他老人家神龍見首不見尾,實在是……實在是……”下面跪着的内宦吓的魂兒都要沒了,哆嗦着話都說不利索了。
“廢物!廢物!都是一群廢物!朕養你們一群廢物有何用,這麽點事兒都辦不好。朕跟你們說,若是公主有個……朕把你們全都賜死!賜死!”弘治帝咆哮着,眼圈兒有着不正常的一圈兒潮紅。
内宦們哪還敢多言,隻是一個勁兒的磕頭。那張真人高來高去的,又有皇帝親手頒發的腰牌,哪是他們這些小人物們敢接近的?
而爲了迷惑外朝的那些個大臣們,張真人也不是如前朝那般,總是時時刻刻呆在宮中。而是隔三差五的來一趟,或爲弘治帝講經布道一個下午,或奉上幾顆丹藥之類的,其他時間都是在外雲遊,他們這些個内宦,又去哪裏找去?
廠衛那邊倒是打了招呼,但是京中之大,想要一時三刻間便找到一個人,便如同大海撈針一般,大夥兒便是有心也是無力啊。
可這話誰敢跟皇帝說?尤其是在皇帝正在火頭上,怕是不等說完,這脖子上吃飯的家什便先要落地了。
弘治帝發了一通脾氣卻毫無作用,沒奈何隻能氣喘籲籲的坐在軟墊上喘氣。
旁邊杜甫輕手輕腳的上前,将一碗參茶遞給他,背後卻将手輕輕擺了擺。
衆内侍如逢大赦,慌不疊的跪伏着向後退去,待得退進帷幔後面,頓時狼奔豕突散去。所謂伴君如伴虎,這話可不是說着玩的,不定哪一天,這小命兒就沒了。好在如今宮裏幾位大太監頗爲照顧,這才稍好一些。似今日這般場景,内宦們早已熟悉套路了。這也是一得到杜甫示意,他們便敢立即退出來的原因。
屋内,杜甫幫着弘治皇帝一邊順氣,待其氣息稍稍平穩下來後,這才輕聲道:“爺爺,要不,還是讓太醫們再去看看?”
弘治帝手一頓,随即哼了一聲,将茶盞重重往桌上一頓,怒道:“那更是些廢物,他們能看出來什麽?每次看完都是支支吾吾,莫名其妙的一堆廢話。再問急了,便也是跟這些奴才一樣了,隻會跪下磕頭。朕要的是治好朕的太康,不是要的這些磕頭蟲!”
他大聲叫罵着,越說越是氣惱,最後索性伸手一劃拉,頓時将那茶盞撥到地上,啪嚓摔了個粉碎。
杜甫面上波瀾不驚,隻是那腰身彎的越發低了。
弘治帝摔了茶盞,也自驚醒過來。看看杜甫蒼老的模樣,心中忽的不忍。歎口氣道:“罷了,大伴,這與你又有何幹?你起來吧。唔,就傳劉正會再去看看吧。還有,李廣呢?傳李廣來見朕。”
劉正會,太醫院的院正,也是極高明的一位禦醫。杜甫剛剛直起身子,聽到皇帝終于還是聽進了自己的意見,終于肯讓禦醫再去看看了,不由的面上浮起欣慰之色。然而随即又聽到後面一句,瞬間那面上的欣慰便隐沒不見,口中雖應着聲唯,轉過身後,臉上卻猛地閃過一片陰霾。
李廣嗎?這個該死的東西,沒想到轉來轉去竟又是給了他機會。哼,看來必須要想法子,找機會一下子徹底将其打死才好。不然的話,哼哼……
杜甫一邊往外走着,一邊暗暗尋思。這李廣卻也是宮中大太監之一,最是擅于機巧逢迎。
成化時,見皇帝癡迷道術,便拜了當時一個道士爲師。沒多久,便傳出來李公公得了大造化,被某天師收成了弟子,傳授了高深的法術。據說能做符箓、法術,更深通祭祀祈禱之術,由此得了皇帝重視,很快便被提升爲大太監之一。
後成化薨逝,宮中清理道士僧侶,卻不知這貨使了什麽招兒,竟讓弘治放過了他,逃過了一劫不說,還更進一步,頗得弘治帝賞識。
再往後,更是多有陰私之事交付與其,逐漸又有複成化年時風光。而那位張真人,便也正是由李廣幫着引見的。此事,宮中幾位有見識的大太監都深爲憂慮,擔心今上重新走上先帝的老路。
這其中,尤以蕭敬和杜甫兩人爲首,曾不止一次的密議,欲要設計拿下這厮。隻可惜每次都功虧一篑,始終是差了一籌。不過也不是沒作用,幾次事後,總算是讓弘治帝有了些警覺,漸漸開始疏離了李廣,這才讓杜甫等人稍稍放下心來。
可沒想到,今日竟然爲了小公主的病情,竟然令皇帝又再想起了這個李廣,這委實讓杜甫措手不及。
隻不過這會兒卻也沒法子了,唯有走一步看一步了。不過這心中欲要其死的信念,終是又堅定了幾分。
太醫劉正會那邊很快傳進了後宮,而這邊李廣也得了人通傳,當即大喜過望。連片刻都等不及,便急急提着袍襟兒趕了來。
待得到的乾清宮門前,一眼便看到負手立于門前的杜甫,李廣眼神兒一縮,随即放緩了腳步,老遠便抱拳拱手道:“咱家見過杜公公,這好久不見,杜公公越發顯老了,怕是沒多少日子了吧。哎呀,這想想,就讓咱家難過啊。”
兩人之間的矛盾早已明朗化,是以也沒有那些虛僞客套,上來便是明刀明槍的怼上了。
杜甫眼角一抽抽,鐵青着臉重重哼了一聲,冷聲道:“你且放心,咱家年紀雖大,卻從不敢亵渎鬼神,蒙蔽君主,要說時日無多,卻是李公公還是多想想自己吧。”說罷,再懶得多言,一甩袖子,當先走了進去。
後面李廣眼神一厲,臉色瞬間變得陰鹜鐵青起來。杜甫這話不啻于是宣布他的罪行,讓他心中忽然間升起一股極大的不安來。待到眼見杜甫轉身走了,這才四顧看看,恨恨的吐了一聲呸,忙不疊的慌忙跟上。
大殿中,杜甫垂眉耷眼的往旁邊一站,恍如雕塑一般,哪還有半分之前殿外的峥嵘?
李廣小心翼翼的進到大殿,先是恨恨的瞄了他一眼,随即小步挪着上前兩步,就榻前噗通跪倒,向弘治帝行大禮道:“奴婢李廣,拜見爺爺。奴婢……”說到這兒,忽的頓住,似乎一口氣兒倒不上來,兩個肩頭抽搐着,已是淚流滿面下來。
上面的弘治帝原本正皺着眉頭想心事呢,這忽然見此模樣,不由先是一驚,随即卻又輕歎了口氣。
李廣爲什麽哭,他自然是知道的。此刻想來,也是有些唏噓,心下不由一軟,遂溫聲道:“你這老奴,哭些個什麽?可是覺得委屈了,怨朕冷落了你?”
李廣身子一顫,哭聲再也壓抑不住,俯首泣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奴婢怎敢怨怼爺爺?隻是好些日子不見了爺爺面兒,這猛一見,卻見爺爺又清減了許多,便白發都多了幾根,奴婢心下痛惜,委實忍耐不住,這才有所失儀。但求爺爺應了奴婢一事兒,平日裏多保重龍體,便千刀萬剮了奴婢,也是心甘情願的。”說着,又再放聲大哭起來。
角落中,杜甫低着頭,緩緩閉上雙目。袍袖中隐藏的雙手,卻不由的緊緊握住,微微顫抖着。
弘治帝卻是被李廣這番話感動的神色大動,眼中有淚光閃動,就那麽定定的看着他,半響才輕輕一歎,點點頭,輕聲道:“好,你倒也有心了。起來吧,此番尋你來,卻是有一樁事須你去辦。”
李廣偷眼瞄着皇帝臉色,眼見皇帝目中的熒光,不由的心中一喜,暗暗得計。此刻聽聞後面一說,連忙又再趴了下去,叩頭道:“還請爺爺吩咐。”
弘治帝點點頭,略一沉吟,把太康公主的事兒說了一遍。最後苦澀道:“如今張真人不在,隻能是再尋高人了。這事兒,便非得着落在你身上不可,旁人卻是辦不得的。”
李廣聽的眼珠兒急轉,忽然滿臉喜色,連連叩頭拜道:“爺爺大喜!奴婢剛聞說一人,應能解了公主危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