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錫祿賠笑道:“是,正是家侄。不長進的很,總是不務正業。”說這話,瞥了眼張悅手中的賬本,眼角狠狠抽搐了下。
可不是不務正業嘛,你一個英國公世子,看的哪門子賬本啊。
巴穆爾聞言一愣,臉上露出疑惑神色。你剛才還說他整天就想着念書來着,對于你們漢人來說,不是念書做官就是最大的追求嗎?這還叫不務正業?
這姓安的要求忒高,巴穆爾如是想着。再瞅瞅站在眼前,雖然一直沉默不語的張悅,卻自有一股說不出的氣質,不由的讓他爲張悅有些抱不平了。
“方才,你在偷窺本将軍?”他乜了安錫祿一眼,轉頭看向張悅問道。
安錫祿眼底閃過一抹異色,暗暗向張悅使眼色。
張悅沉默了下,随即坦然點點頭,道:“是,之前聽聞外面喧嚣,有些好奇,就看了幾眼,但卻不算什麽偷窺。這裏本是自家營地,想看就看,豈有看自家還要偷窺的?”
這話說的不卑不亢,淡然自如。張小公爺是誰?那是堂堂大明英國公世子,可以僞裝,可以暫時低頭,但卻不能辱了身份,哪怕隻是一時的。這,就是大明武勳的驕傲!
安錫祿心中咯噔一下,不由的暗暗叫苦。
巴穆爾卻是不由的眼中一亮,對這少年越發順眼了許多。草原人就是講究個直來直去、豪邁不羁。張悅倘若真要連承認看了都不敢,那才會被他看輕。反倒是現在這般侃侃直言,甚至還隐隐有些诘問的語氣,真是對了巴穆爾的胃口。
帳中一時沉靜下來,巴穆爾冷着臉盯着張悅不說話,張悅毫不躲閃的迎着他的目光,臉上也是一片平靜。
安錫祿汗都要下來了,心中急急的籌謀對策。後邊跟着的陸柄陸成暗暗打出手勢,随時準備暴起動手。
“哈哈哈——”蓦地,巴穆爾放聲大笑起來,伸出大手在張悅肩上重重一拍,大聲贊道:“好崽子,是條漢子!”
說着,轉頭看着安錫祿道:“咄,你這奸商,這般好兒郎,偏給你說成蠢牛木馬一般,直是可惡。你這侄兒,卻是比你強過百倍。汝以後休再折辱他!”
衆人愕然,随即都是大松口氣兒。安錫祿不由下意識的抹了把冷汗,連連點頭應是,心中卻是苦笑不疊。我折辱他?我得是多作死,才會去折辱他?英國公世子呢,日後妥妥的一位國公,這天下有幾個敢去折辱他的?你這蠢牛才是真的眼瞎了。
巴穆爾卻不知道自己已經被罵作蠢牛了,眼神兒好奇的在張悅手中的賬本上一轉,忽然伸手抽了過來,用馬鞭随意翻了翻,好奇的道:“這是什麽書?你們大明的書生便是整天看這個考狀元?”
安錫祿剛剛落下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裏,霎時間腦門上汗就下來了。
張悅也是吓了一大跳,正想着是不是要幹脆出手就此拿下他,卻忽的不經意間看到巴穆爾臉上的迷茫,不由的心中一動,淡然道:“是,這是明算科用的。大明科舉取士,卻還要更難的多,非隻這一目所能達至的。我儒家四書五經、諸子百家,狀元卻是要幾乎全部精通才行的。”
巴穆爾就不屑的搖搖頭,随手将賬本丢給他,嘟囔道:“漢人就是麻煩,弄這些鬼畫符有甚子用?哪有咱們鞑靼人厮殺來的痛快……”
張悅心中長舒口氣,不慌不忙的接着,随手将書塞到懷中。我了個大嚓的,得虧這貨不識字兒,要不然真就露了餡了。話說剛才那一霎真要暴起發難也是拼了,可畢竟這是在敵軍腹地,張小公爺那心裏也是慌的緊呢。
巴穆爾沒再說什麽,轉身大步出門。臨到門口處時忽然身形一頓,扭頭道:“你這書生,可願到本将軍處做事?”
衆人都是一呆,巴穆爾幾個親兵更是難以置信的看向張悅,眼中都露出豔羨的神色。
張悅愣了愣,随即搖頭道:“多謝将軍厚愛,不過在下志不在此,還請将軍寬宥。”
巴穆爾撇撇嘴,擺擺手轉身出去了。他不過就是忽然興之所至,再加上對張悅看的順眼,這才起了招攬的心思。但也不過就是如此了,張悅拒絕了也就拒絕了,于他而言根本不算個事兒。
這隻是個小插曲,很快巴穆爾的這次巡查就過去了。安錫祿提前的安排果然到位,并沒再出現什麽意外。
巴穆爾臨走之前隻是丢下句嚴守規矩,不得生事,便呼啦啦帶着親兵們去了。直到看着他們走的不見了蹤影,安錫祿等人這才終于放下心來。
“我的小公爺诶,你剛才可差點沒吓死老仆。”安錫祿再次回到帳中,捧着水囊狠狠大灌了幾口水下去,這才一邊抹着冷汗沖張悅抱怨道。
張悅聳聳肩,從懷裏摸出那本賬本遞給安錫祿,撇嘴道:“我又哪知道他會沖進來?幸虧這家夥不認字兒。果然還是默哥兒說的對,貧窮不要緊,就怕沒文化。哈,這可不就被咱生生糊弄過去了。”
安錫祿接過賬本,随手翻了翻扔到一邊,搖頭歎道:“這次是僥幸……罷了,大概真是小公爺鴻運庇佑吧。不過小公爺可莫要小觑了這厮,這巴穆爾既然能被火篩看重,本身又是火篩四大部将之一,其人自有過人之處。”
張悅也收了笑容,點點頭沉聲道:“不錯,此人端的厲害。别的且不說,怕是一身功夫已經到了入微之境。我之前不過是看了他一眼,便能被他察覺,真要是如之前算計的想要刺殺他…….”說到這兒,他沒再繼續說下去,隻是凝重的搖了搖頭。
安錫祿也是後怕不已。想着要不是蘇默早有安排,提前給這幫人截住了,怕是張悅連同那三百人,此刻屍首都要涼了。
“小公爺能明白就好,也不枉我家姑爺一番苦心。”安錫祿欣慰的道,看看他又道:“那接下來,小公爺是回城還是……”
張悅擺擺手,回城?不存在的。這好容易出來浪一次,什麽都沒搞出來就回去,張小公爺可丢不起那人。
“就按照我家哥哥說的,我先留在你這兒,見機行事就是。城裏有蔣正他們坐鎮,蒙古人這邊眼下正是空虛的時候,大同隻要不作死就穩的很。這裏,可是大有可爲呢。”他兩眼放光的說道。
安錫祿笑着點點頭,拍手道:“好,那便一切按照我家姑爺的定計來。有了小公爺的相助,此番定要火篩吃個大癟。”
兩人相視一眼,都是呵呵笑了起來。
不說這邊安錫祿和張悅開始謀劃,單說巴穆爾那邊,一番巡視下來并沒發現什麽異常,隻得無奈返回中軍大營。
剛剛進入營中,還不等進的帳中,忽有兵卒前來通報,王庭派來使者,請他速速前去迎接。
巴穆爾一愣,随即心中猛地咯噔一下,那股一直隐隐萦繞的不安感覺,愈發強烈起來。
顧不得再說什麽,重新翻身上馬,帶着一隊親兵就沖了出去。看看跑出五裏地,這才迎上了王庭的使者隊伍。
“巴穆爾?怎的是你來了,你們火篩汗怎麽不見?嘿,倒真是好大的架子,莫不是連本王都不放在眼裏了?”使者見到巴穆爾先是一愣,随即不由冷笑起來。
巴穆爾汗都下來了,慌不疊的翻身下馬,單膝跪地,撫胸見禮道:“巴穆爾見過右帳汗王。汗王恕罪,非是我家塔布囊無禮,實在是我家塔布囊此刻并不在營中,不知右帳汗王駕到。事涉軍情,還請右帳汗王明察。”
嗯?不在營裏?!
右帳汗王聞言一愣,随即面色猛的凝重起來。此番達延汗将他派了過來,本就是因着王庭那邊,最近局勢極爲詭異,所有迹象都表明,指向火篩這邊。
若是往常,處理這些事兒一般都是左帳汗王那邊的事兒。可如今,左帳汗王已經離奇的死了,其子也早已失蹤,這左帳汗王的位置便暫時空置了下來。
而若是以下面的人派過來,以火篩的身份地位,又根本無法壓制,那即便派來也是白搭。偏偏火篩這邊事關兩國互市的事情,後面甚至牽扯到草原徹底統一,進而圖謀南下的大計,那是萬萬輕忽不得的。沒奈何,這才有了一直隐于後面的右帳汗王,走這一趟的事兒。
此刻右帳汗王猛然聽到,這個時候火篩竟然不在大營,立刻意識到王庭那邊近來的局勢,怕是真跟火篩這邊有着脫不開的關系了。
“你上車來,跟本王說說,究竟出了什麽事兒?還有,火篩去哪兒了?讓他來跟大明接洽榷市之事,現在又到了哪一步了?”他略略沉吟了下,揮手令車隊繼續前進,一邊對巴穆爾說道。
巴穆爾心中叫苦,面上卻不敢露出半分,大聲應諾着,起身上了車駕。
車隊重新進發,車駕中,右帳汗王端坐在寬敞華麗的椅子上,兩眼透出冰冷的寒光,死死的盯着巴穆爾,雖一言不發,卻是一股威嚴的氣勢籠罩下來。
右帳汗王往日裏極少露面,但卻誰也不敢有半分小觑。因爲大家都知道,若論親近遠疏,右帳汗王才是達延汗真正的心腹。别看左帳汗王平日裏耀武揚威,似乎不可一世,但真要和右帳汗王比起來,那根本半點可比性都沒有。
若非要有個比喻的話,那麽左帳汗王隻能算作對外展示的刀槍,不過死物而已;
可是右帳汗王,卻根本就是達延汗的鷹犬,甚至是影子。其作用,堪比明太祖時期的錦衣衛、明成祖時期的東廠。往日裏,一般小事根本見不到右帳汗王的影子,但隻要有他出現,那就必定是潑天的大事兒。就比如之前,左帳汗王忽然被問罪下獄那樣。而之後,僅僅數日,被軟禁的左帳汗王便神秘的一命嗚呼。
雖然大家都在說,左帳汗王是死于某種意外,達延汗根本并無殺他的意思。可這話誰信?而當時第一個出現在現場的,便是這位右帳汗王了。
而眼下,這位恐怖的存在忽然又出現在了這裏。巴穆爾被他這麽盯着,簡直感覺自己像是被一隻猙獰的洪荒猛獸盯上了,不由的如芒在背,渾身汗毛都豎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