伸手從地上随意扯下根草葉來,放在嘴中嚼着。帶着特有的苦澀的青草香氣,便充滿了味蕾。
“唉——”
他長長歎了口氣,搖搖頭将嚼碎的草屑吐出,目中的憂郁又多增了三分。
青草的味道告訴他,夏季即将過去,秋天馬上要到來了。或許在中原漢人的意識中,秋天代表着收獲。然而在草原人的生活裏,秋天則預示着寒冬将至,他們準備應對死亡的時間不多了。
每到冬季,草原上總是要死去很多人。食物的短缺,酷寒的氣候,都将是收割草原上人們性命的殺手。物資的極度匮乏,以及落後的生産力,導緻了草原人哪怕再如何努力,也很難熬過這個關頭。
放在往年,大都是各部落開始集結,往南邊去搶掠漢人,以備過冬所需。但是那需要用性命去搏殺,等若是一種透支。雖然說大多數時間,這種搶掠都是能達到目的的。但那畢竟是打仗,萬一運氣不好的話,東西沒搶到,卻是提前把性命丢掉了。
所以格日楞并不認同這種方式,不是他不勇敢,也不是他多麽的仁慈。在草原上生存,仁慈這種東西是最要不得的。草原的圖騰是狼,狼性本就是弱肉強食,殘酷暴戾才是生存之道。
他隻是覺得得不償失,搶劫或許十次中能成功八次甚至九次,但是隻要有一次失敗,那就一切全都成空。或許對于那些個大部落的汗王頭人來說沒什麽,他們人口衆多,當然可以承受的起這種損失。
可是對于如他這般的小部落,每一個成年男丁都是極爲寶貴的,損失一個都是不能承受之重。所以他總是能推脫就盡量推脫,甯肯多費些力氣去提前搜集盡量多的物資,也不願參與那每次的打草谷。
這也使得他在上面那些貴人眼中很不受待見。往往有什麽好事兒,他總是最後一個知道,甚至不知道。便如這次南人收羊毛的事兒,若不是他那嫁給了貴人仆從的女兒偷偷跑來告訴他,他到現在還被蒙在鼓中呢。
南人竟然要收羊毛?這事兒在格日楞初聽到時,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羊毛是什麽?那完全就是垃圾。半點用處沒有不說,連用來燒火都不值得,因爲羊毛燃燒起來,那味兒實在太惡,即便身爲草原人都受不了。
而偏偏就是這種沒用的垃圾,南人現在竟要來收購,這讓格日楞起初差點以爲女兒被騙了。但是女兒一再的申辯這是真的,格日楞終于是半信半疑的接受了。
或許,南人真的是有變廢爲寶的手段吧,畢竟南人一向擅長一些機巧之事兒。他們打造的一些器物,每一件都是那麽精美。他們制造的絲綢、錦緞,即便是草原上的貴人們都趨之如骛。一匹絲綢,往往能換取整整十隻羊。
又或許,南人們隻是發了瘋,腦袋昏掉了,這才有了這種荒謬的行爲。但無論如何,對于格日楞來說,這可是一件好事兒。至于說南人是不是發病,誰在乎?
但是,這種好事兒現在看來,隻怕真的是一個騙局。他千裏迢迢的跟着趕來這邊界之地,卻發現根本沒有半點交易的迹象。反倒是火篩汗的大軍,現在就駐紮在大明邊關下。
對于火篩部出現在這兒,格日楞一點也不感到奇怪。想必這又是一次如往年一樣的打草谷吧。唯一奇怪的就是,不知爲何今年的打草谷竟然這麽早就開始了。按常理說,再等上個把月後,秋草豐足,馬兒吃的更飽,體力達到最高峰時才是最好的時機啊。
不過格日楞也隻是奇怪了一下就沒再多想。畢竟,貴人們怎麽想不是他這樣的小人物能猜度的。讓他感到懊惱的是,他終于還是被騙了。什麽南人收羊毛,根本就沒影兒的事兒。想必就是爲了騙他們跟過來,一如往昔那樣,爲大軍提供糧秣而已。
“呼——”他再次吐出一口長氣,煩躁的晃晃頭,将這股郁悶抛開。現在說什麽都晚了,他既然來了,再想走卻是不可能了。否則一旦被火篩汗知曉,定然會爲部落帶來滅族之禍。
在草原上,因爲這種事兒被整族屠滅的事兒,簡直不要太常見了,他不能去冒這個險。那麽,就希望這次仍然是一如既往的勝利吧。唯有勝利了,他才有可能分到戰利品。
不得不說,草原上這種不成文的規矩還是很嚴謹的。隻要你爲戰士們提供了物資,爲大軍出了力,那麽隻要戰勝後,就一定會分到戰利品。當然,多少就不一定了,那全看你的付出而定。
隻是這次能勝利嗎?格日楞想到這兒,眼神中不由的閃過一抹陰翳。
聽說前方每日裏都會鼓角齊鳴的,貌似聲勢很大。但是從他來到這裏後,已經有大半個月了,卻仍然沒傳來任何勝利的消息,每次問起,都是說還在相持中。
火篩汗啊,那可是草原上最勇猛的戰士。他在草原上人們的心目中,如同一個傳奇般的存在。可就是這麽一個英雄,竟然現在也隻能和對方僵持,那豈不是說,對面大明早有了準備,已經可以和火篩汗這樣的存在颉颃了?
格日楞雖然不願參與這種劫掠,但是作爲一個部落的頭人,同時也是一個合格的戰士。他當然明白,就草原和大明之間的戰争,草原利于戰決,而南人則利于堅守。
随着天氣一天天的轉涼,若是草原一方遲遲不能突進,最後的結局就是黯然收場、敗退而歸。否則不用對方來打,單隻是嚴酷的氣候,就能輕易的殺死整支大軍。
而如果再遇上高明的敵軍将領,一旦找到己方的漏洞,乘勢追擊的話,那結局就更……
不會的,應該不會的。他想到兇險處,眸子猛的縮了縮,趕緊将這個念頭驅趕出去。
那可是火篩汗啊!他再次暗暗跟自己打氣道。以火篩汗的英明,是絕不會犯那種低級錯誤的。
隻是,隻是就算那樣,自己将要如何?沒有勝利就沒有戰利品,而浪費了這麽多時間,他必然也沒了充足的時間去搜集囤積過冬所需的物資。那麽,等待他的将會是什麽?
想到這兒,他不由的激靈靈打個冷顫,一種滲入骨髓的冷意,緊緊的攫住他的心,讓他有種難以呼吸的感覺。
費事八腳的弄了這許多垃圾,整整兩爬犁啊……
他目光巡梭着,最終落到營帳後邊,看着那足有半個帳篷高的堆積,眼中露出又是懊悔又是失望的神色。
爲了這次傳說中的交易,他足足忙活了好久,将屬于他的所有的羊,挨個的剪了一遍,足足裝滿了兩爬犁那麽多。想想當時,心中那份激動滿足感,現在想來是多麽的可笑。
可以說,當時有多麽的期盼,現在就有多麽的失望。不,已經不單單是失望了,而應該說是絕望!或者,還有憤怒……
爲了這次的交易,他準備了許多許多。不單單有羊毛,還有他積攢了許久的毛皮、翎羽,各種骨頭和筋絡。甚至,連馬糞都也裝了一些。
據說南人都是燒柴火的,他們的百姓很多都是以賣柴火爲生。那麽,馬糞也是可以燒的啊。或許,可能,萬一他們也能接受馬糞呢?那将又給自己帶來一些額外的收入。
而每多一分收入,就意味着他能更多的換取一些物資。比如鹽巴、比如茶葉,或者,如果寬裕些的話,是不是也能換取一件瓷器?
大明的瓷器啊,那可完全是草原上的陶器沒法比的。那種精美的花紋,靓麗的色澤,簡直就是巧奪天工,讓人隻看一眼就會不自禁的沉迷進去……
可現在,這一切都成了泡影。夢醒了,唯一留給他的,就全是無盡的愁苦了。這個冬天,他要怎麽捱過去?
“阿烏格,阿烏格!”
忽然,一聲聲焦急的呼喚傳來,将他猛然驚醒。轉頭循聲看去,但見遠處一騎飛馳而來,正是他部落中的一個叫溫都的少年。
溫都是他安答的兒子,他的安答爲了大汗的征戰戰死了,隻留下了孤兒寡母。這也是爲什麽他總是抗拒戰争的原因。
阿烏格在蒙語中就是叔叔的意思。他視溫都如己出,溫都便也稱呼他叫阿烏格。
“我的小馬駒,爲什麽這麽焦慮?真正的雄鷹,在任何時候都需要的是冷靜。”格日楞從地上站了起來,笑着伸開雙臂招呼道。
溫都一臉的焦灼,并沒有如往常一般調皮的回應他,而是看到他後,離着老遠便眼睛一亮,随即大聲道:“阿烏格,有騎隊向我們來了!近百人的騎隊!他們帶着刀槍!”
格日楞一怔,随即猛地神情一變,瞬間身上爆出一股淩厲的氣勢,如同一隻欲要捕食的蒼狼。
“吹号角,準備應戰!”他大步跨了出來,沉聲吩咐了一句後,随即閃身鑽進旁邊的蒙古包内。再出來時,已是挎弓提刀,渾身上下透出一股淩厲的殺氣。
擡手在唇邊發出一聲唿哨,随着唿哨聲,唏律律一聲馬兒嘶鳴,一匹黑色的健馬奔騰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