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隻是哀哀的望着他。
那邊劉瑾早吓的軟作一團,尖聲哭喊着道:“陛下,陛下,饒命啊,饒命啊,奴婢是有機密事禀報啊……殿下,殿下,救救老奴啊……”
兩個侍衛哪容他這般嘶喊,當即就是一通拳腳下去,打的劉瑾慘聲長嚎,滿嘴噴血。
弘治帝眼中閃過一抹厭惡,但是看看兒子,眼色又轉爲疼愛,輕歎一聲,擺擺手哼道:“罷了,将那奴才一并帶過來。朕倒要聽聽,他有什麽機密事兒說。”
禁衛應諾,伸手将攤在地上如條死狗般的劉瑾拎了起來。朱厚照大喜,不疊聲的謝恩。
弘治帝微微搖頭,心中不覺有些神傷。兒子竟然跟他謝恩,往常可都是說謝父皇的。别看都是謝,但是加上個恩字,其中意味卻又大爲不同了。
這一刻,他忽然感到了巨大的疲憊,邁步向前走去的身影,竟顯出幾分頹然的老态來。
跟在一旁的杜甫眼中閃過一抹傷感,深深看了朱厚照一眼,快步趕了上去,伸手虛扶着他。
弘治帝微微一頓,随即便又恢複,卻也并沒如往常那般甩脫開來。杜甫心中忽的一顫,忍不住想要掉下淚來。
他伺候了弘治帝半甲子了,素知這位帝王看似懦弱,實則心裏卻是何等驕傲堅強。然則今時今日,卻竟露出這般軟弱之相,可見其是真的撐不住了。
轉過頭不使人察覺的抹了把眼角,手中攙扶的力度暗暗又加了幾分。弘治帝微微側頭看了他一眼,沒說話,隻是擡手輕輕拍拍他。
杜甫便仰着橘皮般的老臉笑了笑,主仆二人這一刻忽然有種難言的默契。誰也沒再多說什麽,就那麽攙扶着一步步走去。
待到進了房中,将弘治帝扶上軟榻坐了,又趕緊讓人上了杯參茶。等弘治帝輕啜了兩口,這才退到門口,揮手示意,讓人将劉瑾押了上來。
朱厚照在軟榻下首一張胡凳上坐了,眼見劉瑾那凄慘模樣,心下不由的難受。偷眼看看上面父皇的臉色,猶豫了下,終還是将要繼續求肯的話咽了回去。
“太子,爲君者,當寬嚴相濟,賞罰分明。切忌因近而寵,一味放縱。須知萬事若離了規矩,則不成方圓;國家若亂了法度,則社稷動蕩。汝當牢記之!”弘治帝将他的神情看在眼中,淡淡的說道。
朱厚照微微一凜,臉上露出若有所思之色,緩緩點了點頭道:“是,兒臣記下了。”
他固然愛胡鬧,脾性頑劣,但卻并不是傻子。相反,他實則是個極聰明的。便在原本曆史記載中,武宗或被人诟病行爲不羁,卻也從不曾描述過他昏聩不明的。
是以,當那份驚恐惶遽過後,腦子也清明了起來。對于父皇的諄諄教導,便也有了幾分思考。
弘治帝眼底閃過一抹欣慰之色,這才轉眼看向下面,臉色又恢複了陰沉,哼道:“你這奴才,說說吧,那什麽機密事。若當真重要便也罷了,否則,便是有太子爲你求情,朕也絕不輕饒!”
朱厚照臉上一抹感激之色閃過,也轉目看向劉瑾。他此刻既已經恢複了清明,自然聽得出父皇話中的意思。所謂決不輕饒,終還是饒了。
隻是他這裏明白,劉瑾卻早吓破了膽,哪裏還分辨的出這些。聽到皇帝這番話,險險沒當場尿了。也顧不上渾身疼痛了,哆嗦着就地上趴着,連連叩首道:“奴才明白,奴才不敢。”
弘治帝愈發不喜,哼了一聲沒再言語。
朱厚照忍不住輕咳了一聲,借着呵斥提醒道:“蠢材,盡啰嗦些甚!還不快快講來。”
劉瑾這才有些省悟,慌忙道:“是是,奴婢原是來禀報殿下,昨個那場大火,應是跟李廣李公公有關的……”
“什麽?!”
“…….劉瑾!不可胡言!你怎麽知曉……”
不等劉瑾話說完,弘治帝和朱厚照同時一驚,不約而同的驚喝起來。
“太子莫要多言!”弘治帝目射威淩,橫了朱厚照一眼以示警告。他心中原本就思慮良久,因找不出答案而煩躁。如今忽然意外的得到了線索,頓時重視起來。事關皇權社稷,哪裏肯再容兒子因私廢公。
“講!給朕講清楚,若有半分隐瞞,朕剝了你的皮!”震懾住了太子,弘治帝臉上如同結了冰霜一般,森然喝道。
劉瑾哆嗦的跟篩糠也似。他原本确實是來找朱厚照的,隻不過起始抱得想法隻是想跟朱厚照說說,昨個符寶跟李廣的沖突的事兒。至于說借機弄李廣一下,卻還沒那個膽量。畢竟,就眼下而言,他和李廣的差距之大,便用天差地遠來形容也不爲過。
然而不巧的是,偏偏遇上了弘治帝心情不好,不但當場拿住了他,還毫不猶豫的就要杖斃了他,這可把劉瑾吓壞了。
事關自家性命之際,也算是情急生智,腦中連續閃現過昨日的種種,猛然間福至心靈,竟然真給他猜到了最接近事實的真相。這才有了之前他喊得什麽機密事兒。
隻不過這個機密事兒裏,最終還将把符寶也暴露出來,那卻不是他眼下能顧及的了。他固然對太子忠心,但是若不過隻是太子有些興趣的一個女娃兒,卻尚不足以讓他舍了自己的性命去維護。
于他而言,不過一個女子罷了,太子若真是明曉了情事,這天下女子還不想要多少有多少?把符寶抛出去,以此換取他老劉一條老命,那絕對是半點猶豫都不帶打的。
隻是他卻不知道的是,對于符寶,朱厚照其實并沒有真正的涉及到男女之情,最多不過就是男孩子最初的一種朦胧感覺罷了。說到家,這其中純潔的情誼更占了大半,剩下的便隻是一種源自本能的對異性的好奇而已。
而他更不知道的是,相對于朱厚照,符寶小真人更是另一個他惹不起的存在的朋友。那個人,便是蘇默!
于是,老劉便在作死的路上,繼續瞎蒙着眼,一往無前的走下去了……
“……那張真人之女便跟李公公怼上了,李公公使了符箓之術,張真人之女則用出了雷法,燒了李公公的符箓……”
書房中,劉瑾斷斷續續的說着,開始還因爲驚懼有些磕絆。但随着說到精彩之處,不由的全忘了眼下的危機,手舞足蹈的俨然在講一段神怪離奇的評書一般。
口若懸河、唾沫星子四濺,直把昨日一番對戰講的花樣百出,竟不知裏面多少誇大想象之處。
更沒發現,随着他的講述,上面的皇帝臉色已是越來越黑,已然快到了暴走的邊緣了。
尼瑪,你當這裏是什麽地方了?瓦子勾欄嗎?要不要再給你配上個驚木、折扇啥的?
還什麽李廣胼指一聲叱,漫天都是金光閃耀,六丁六甲天兵下凡;又什麽張符寶騰雲而起,招手喚來無盡黑雲,落下萬千雷霆霹靂,打的山石崩裂、江河倒流的……
狗日的,老子就想問問你,真要如你講的這般,那朕這皇宮還能存在嗎?别說昨日不過就是清甯宮燒了,怕是整個紫禁城都要不在了吧。
講真,弘治帝并不是不信這些神鬼奇說的,否則他也不會将天師教的張真人請到宮裏來爲他煉丹了。更甚至,他也絕對相信李廣通曉符箓奇術,一直以來都在猜測李廣手中應該有一本相關的秘笈…..
可問題是,你他大爺的!你說的敢靠點譜嗎?這尼瑪又是六丁六甲,又是山石崩裂的,真若如此,大夥兒還能這會兒坐在這兒聽你說書?還不早都成灰灰了啊。
“大膽狗奴,安敢欺朕!來啊,給朕拖下去……拖下去…...拖下去掌嘴四十!”
劉瑾還在兩眼放光的哔哔呢,冷不丁弘治帝猛然暴怒而起,擡手便将桌案上的茶盞砸了過去。好歹他總還記着答應了太子的求情,沒說拖下去打死,而是改成了掌嘴四十。
門外兩個禁軍如狼似虎的沖了進來,拎起瞬間懵逼了的劉瑾就往外而去。直到出了門後,劉瑾才終于反應過來,頓時吓的尖叫求饒起來。
然則禁軍哪容的他再驚擾了聖駕,擡手便是兩刀把砸了下去,頓時便讓劉瑾的嘶嚎變成了悶哼。
房中,聽着劉瑾漸去漸遠的痛哼聲,弘治帝餘怒未熄,嘩啦一聲忽然擡手将案桌上的奏折等物揮了一地。
朱厚照心下顫顫,艱難的咽了口唾沫,偷眼看看自家老子的臉色,終是将要求情的話又咽了回去。
老劉這個蠢材,受些苦便受着吧,誰讓他嘴上沒個把門的,竟扯出這麽些亂七八糟的來?而且着老貨竟讓敢把符寶都扯進來了,郁悶個天的,這要是符寶被父皇怪罪了,等蘇默那小子回來了,可不要跟本太子絕交了?
該!該打!掌嘴四十?也好,便好好讓那厮長點教訓吧。
這般想着,朱厚照徹底沒了求情的心思。隻眼觀鼻、鼻觀心的往那一貓,扮那泥塑木雕的菩薩像了。
弘治帝自己發洩了一通,漸漸的也消了氣。背着手在屋中來回踱了幾步,忽的站住歪頭看向朱厚照,淡然道:“太子,這事兒你怎麽看?”
朱厚照一驚,啊了一聲迷茫不知怎麽回答。
弘治帝微微皺眉,心中不由微微一歎。看來自己對這個兒子還是關注太少了,一直以來,總是想着有自己幫他撐着,不用太過急切去培養他怎麽做一個合格的君王。眼下看來,卻是要在這方面加強一下了。
這麽想着,眼睛隻在朱厚照身上打量着,臉上漸漸露出堅定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