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讓許多人額掌相慶,也有人爲此大松了口氣兒。唯有京城的普通百姓感到了淡淡的無聊,好像忽然少了點什麽,沒有了前些時日那麽頻繁的刺激談資了。
正當所有人都認爲,這種平靜或将會一直持續到某個人再次回歸爲止,猛不丁的卻發生了一件事兒,将這股平靜再次打破了。而由此引發的波瀾,随着時間的發酵越來越大,最終形成了一股誰也預料不到的大潮。
學仕巷,李府。
李東陽這日難得清閑下來,着手整理着一些手記,準備合錄成集刊印出來,也好作爲傳家所用。
一杯清茶袅袅,提筆剛剛要落下之時,忽聽門外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起,随即老仆的聲音傳了進來:“老爺,劉閣老遣人來見,請老爺速速往閣裏相見。”
李東陽一愣,飽蘸了墨汁的筆随即一頓,登時将好好一張紙箴浸染,不由的微微一皺眉頭,歎口氣将筆放下,揚聲道:“知道了。”
門外老仆腳步聲遠去,屋裏李東陽眉頭鎖起,臉上神色有些驚疑不定起來。一邊将官袍換上,一邊思索着往前院而去。
劉閣老自然便是劉健了,可冷不丁的,怎麽忽然派人往他這兒來了?
要知道他和劉健、謝遷雖然同爲内閣輔臣,但是往日裏極少有私下裏的往來。畢竟他們的身份太過敏感,有些忌諱該避還是要避的。否則三位内閣大臣,沒事兒就私聚到一起,究竟想要做什麽?平日裏白天辦公的時間還不夠聊的嗎?又或者是有什麽事兒,不好在閣裏說,怕人知道?
當然,皇帝是英明神武的,應該不會這麽想。但是這個世上從來不缺小人。若是被某些有心人進讒一番,總歸不是好事兒。所以,三人甚至可以說下朝之後,從來就沒有互相登過門。
而今次,劉健竟然打破常規使人來喊,恐怕絕對是出了大事兒了!這麽一想,李東陽神色登時愈發凝重起來,腳下加快走出二門。那裏,一輛簡陋的車駕已然準裝待發。
片刻也沒耽誤,李東陽匆匆上了車,不待坐穩便敲了敲車廂。把式吆喝一聲,那車便從側門直趨而出,徑直往内閣而去。
不消半個時辰,車駕已到了宮門外。李東陽在仆從的攙扶下,撩簾而下,卻聽得另一邊蹄聲嘚嘚,擡頭看時,那車已到了眼前停下,門簾起處,正見謝遷恰是也剛剛趕到。
“于喬,你也是希賢去喊的?”李東陽揮揮手打發了仆從,招呼着謝遷一同往裏面走去,一邊詫異的問道。
謝遷點點頭,皺眉道:“今日可不正是輪到他當值,卻不知出了什麽事兒,竟這般急促。”
李東陽便若有所思的點點頭。
謝遷頓了頓,忽然道:“莫不是邊關那邊出了什麽變故?算算時間,如果緊着趕趕路的話,蘇讷言也差不多是該到了吧。”
李東陽腳下微微一頓,但随即恢複。略一沉吟,道:“應該沒那麽快。以那小子的脾性,怕是總要個三五天的行程。”
謝遷不由莞爾,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道:“倒也是。那小混蛋就是個憊賴貨,聽聞此次出關可是一百個不樂意,一千個不情願的,總是惦記着他那西山的宅子。若不是陛下發了怒,他都能滿地打滾也不肯去的。”
李東陽沒說話,隻是微微搖搖頭。兩人便不再多言,腳下又再加快了幾分。
待到進了内閣,卻見劉健正皺着眉頭,負手在屋中來回踱步,臉上神色陰沉無比。聽到兩人進屋的動靜,回過頭來看見二人,顧不上客套便沉聲道:“賓之、于喬,出事了!今日一早,甯王遇刺!”
什麽?!
李東陽和謝遷聞言猛地同時身形一震,俱皆面色大變。好在二人都是見慣了風浪的重臣,短暫的失神之後,很快便反應過來。
“可曾拿到刺客?”這是謝遷先急着問道。
李東陽卻微一沉吟,沉聲道:“甯王如何了?誰來報的信兒?”
兩人先後問出了疑問,但明顯的角度不同。高低上下,顯而易見。
劉健贊賞的看了李東陽一眼,點點頭道:“人沒事兒,隻不過受了些傷,人也因受驚而昏迷過去。至于來報信的人,乃是順天府的差役。”
說罷,有轉頭看向謝遷道:“刺客倒也拿住了,不過卻隻是屍體。跟着一起來的甯王府的人說,已經移交給了東廠那邊。”
謝遷自己問出問題後便省悟過來,不免有些慚愧。此時聽的劉健的回答,一時沒反應過來,隻是哦了一聲。
但是李東陽卻猛地雙目一眯,驚訝道:“東廠?”
劉健大有深意的看了他一眼,點頭道:“東廠。”
李東陽不說話了,手撫着胡須坐了下來,臉上露出思索之色。
謝遷這會兒也終于反應了過來,詫異道:“怎的跟東廠扯上了?刑部和大理寺那邊的人呢?”
要知道京城負責刑事案件的,最先該過問的便是順天府衙門。不過主要針對的是京城普通百姓層面的,一般唯有順天府無法厘清的案件,才會再交由刑部審核。
而刑部則是又上一層,多是面對一些大案要案,又或是涉及官員層面的案件。
而大理寺則又不然,其地位相當于最高法院。除非下面兩級審核不清的,或者特殊案件,才會交由大理寺查辦。又或是經皇帝欽點指派,以會同三司共審的重案,他們才會出面。
但也就是到此了,大理寺便算是最高的審判機構了。至于錦衣衛和東廠,雖然也負有缇緝之責,但卻與大理寺、刑部和順天府又不一樣。
他們主要是監察百官,耳目天下,起到的多是情報搜集的事務。至于說洪武、永樂時那樣動辄直接緝拿犯人的事兒,則屬于當時特殊的政治氛圍下的産物,不應是常态。
所以,聽到竟然将刺客的屍首交由了東廠,李東陽和謝遷都頓時察覺到了裏面的蹊跷。
劉健點點頭,返身在椅子裏坐下,手指在桌案上點點,淡然道:“刺客是個閹人。”
謝遷失聲驚道:“什麽?!”
李東陽卻似早有所料,聞言隻是眼中閃過一抹精光,卻并未有任何其他表情。
謝遷看看他,又再轉頭看向劉健,臉色變幻幾番,這才試探着問道:“可确認了來路?”
大明太監不下萬餘,各自分屬不同局、監,但也有一些閹人,分屬各家王府所有。除此之外,還有些民間自己閹割了的,希圖憑此自賣進宮的。所以,才有了謝遷此問。
而李東陽和劉健卻都明白,謝遷所問的,絕不是在問那刺客是不是王府裏的,又或是外面的,而是問的是否是來自宮中的。隻不過這話卻不好明說,故而才含混着用“來路”代替。
劉健微微搖頭,歎道:“眼下還沒有定論,但老夫隐隐覺得,甯王府的人似在掩飾着什麽。也正是如此,才将二位喊來,早早做些準備,免得到時候措手不及。”
李東陽和謝遷秒懂,二人臉色不由的都凝重起來。
李東陽想了想道:“陛下可有旨意發來?”
劉健搖搖頭,“這事兒來的突兀,怕是陛下那兒也是剛知道,一時半會兒還未有消息。如今既然東廠參合進來,總要等有個來龍去脈才好說道。”
李東陽點點頭,略一沉吟,才道:“以希賢兄所見,我等該如何應對?”
劉健撚着胡須微一沉吟,緩緩的道:“以老夫之意嘛……等。”
李東陽便露出了然的神色,微笑道:“英雄所見略同。”
謝遷眼中閃過複雜之色,三人中他性子最是耿介,某些時候甚至可以說迂腐。是以雖明知道劉健和李東陽所說的态度是此時最好的,心中卻也仍有些不舒服。隻不過三人一體,當下又确實不宜亂動,便将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也緩緩的點了頭。
與此同時,乾清宮中,剛剛得報的弘治帝面色鐵青,扶在禦案上的手死死的用力抓着,以至于骨節處都有些發白。
一雙細長的鳳眼威淩四射,有若九幽冰窟一般,盯在下面趴伏在地上的牟斌和蔣敬二人身上。
“好啊,在朕的眼皮子底下,京畿之中,首善之地,竟然還能演出刺王殺駕的戲碼兒來。好,好,真是好!你們兩個,可真是給朕長臉啊。”他咬着牙,幾乎是一字一蹦的冷笑着說道。
下面,牟斌和蔣敬互相偷偷對視一眼,都是不由的身子輕輕顫抖。他們兩方都是負責偵緝天下,監督各方的,如今在皇帝眼皮子底下竟然發生了這種事兒,而且還是刺殺的一位藩王,可不正是他們二人的失職嘛。
廠衛乃是天子私奴,對外則代表着皇帝的臉面。如今因他二人的失察,自然也等于是皇帝在百官群臣面前丢了人,便也難怪弘治帝如此雷霆震怒了。
這些年,皇帝與衆臣之間龌龊日重,皇權與臣權的争鬥也日漸加劇。此時出了這麽個大簍子,必然使得天子在某些方面,将不得不作出退讓。
甚至,因爲兩人本就身負監察之責,也早有所察覺,似乎某些勢力蠢蠢欲動,暗中在謀劃着什麽。隻是一來畢竟尚未顯露,難以深察;二來,幾方勢力都在參與角逐,将水攪的實在太混,一時間根本難以分辨,兩人未嘗沒有因此而頭疼。
可誰成想,還不等他們想出好法子來解決這些問題,突然間竟蹦出這麽個大案來,徹底讓這潭水更加渾濁了。再想條分縷析的摘分出來,已然是不知要到何年何月去了。
想着這些,兩人都是心中發苦,偏偏一句申辯都不敢有。正硬着頭皮接受皇帝的怒噴,忽然門外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到的門口處,顯然遲疑了起來,似是來人正踟蹰不前。
“哪個大膽的奴才,鬼鬼祟祟的,還不給朕滾進來!”弘治帝正一肚子火大,忍不住怒喝過去。
旁邊杜甫早飄了過去,很快便帶着一個小黃門進來。那小黃門吓的渾身抖作一團,剛剛進門就噗通跪倒在地,顫聲叫道:“陛下恕罪,陛下恕罪。奴婢是來回禀案情的,已然查明了那刺客的身份了……”
此言一出,殿上幾人同時一驚,弘治帝霍然起身喝道:“還不講來!”
小太監渾身一顫,張了張嘴,卻并沒發出聲音,眼神微不可查的瞄向了趴在前邊的蕭敬。
蕭敬這個怒啊,狠狠盯了他一眼,咬牙道:“陛下面前,安敢遲誤!還不快講!”
小太監臉色一白,再不敢遲疑,仆地顫聲道:“是,是。那刺客是……是太子殿下身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