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銳沒說話,撫着下巴皺眉深思。
旁邊秦恭遲疑了下,試探道:“會不會是嫌禮輕了?”
王杲蹭的蹦了起來,大聲道:“還輕?!特麽的整整三千兩銀子啊,還有那麽多古玩字畫,這還不夠?那小子胃口也未免太大了些!”
秦恭嘀咕道:“這天下誰會嫌錢多的?大哥莫說二哥……”
王杲大怒:“老秦,你這話什麽意思!”
秦恭一窒,假笑道:“沒,我就是那麽一說。那小子一朝新貴,好容易得了這麽個機會,還不想着刮地三尺?”
王杲怒道:“那也不能太過了!這連面兒都不見的,哼,反正老子是沒有了,愛咋咋的。”
秦恭幽幽的道:“怕不人家就等着這一出呢?人家給總帥面子,可不一定會給咱們面子。所謂一打一拉,爲官之道不外如此。新官上任三把火,總不能都是一團和氣吧?對上面也交代不過去啊。那便肯定是有人要挨刀子的。嘿嘿,别是在那位少卿眼中,你我這大小長短可不要太合适了……”
王杲一愣,激靈靈打個冷顫,又驚又怒道:“你是說……他……他就不怕逼急了咱們,惹出亂子來?”
秦恭陰陰一笑,也不說話,隻把眼神兒瞟向上首一直沉默的陳銳。
王杲面色一變,慢慢的坐回椅子裏。他剛才嘴上說的強橫,但也隻是過過嘴瘾罷了。
所謂亂子,無非就是兵變。可别說他就是那麽一說,即便真要發動,也有個人是絕對繞不過去的。這個人就是陳銳!
讓陳銳跟他們一起反了?那可真就是呵呵了。不見這位總兵大人從一開始就認命了嗎?與他們兩個這般孤魂野鬼不同,陳銳不單單是員武将,還是一位勳貴。
堂堂平江伯,在京中可是有着不小的一份家業。他若是敢有半分異動,留在京裏的一門老小便先要丢了腦袋。
這且不說,就單以平江伯那膽小怯懦的性子,就算沒有家室之累,也絕不敢踏出那一步去。不但不會,反而如果王、秦兩人真要敢有那心思,怕是第一個對他們舉刀的就是這位平江伯了。
不要以爲陳銳膽小就不敢對他們動手,陳銳的膽小是對外、對上而言的。可要是對上他們,那就便越是膽小就越是兇殘。因爲唯有對他們越是兇殘,就越能顯示出陳銳的幹淨。
别懷疑這老家夥的手段,三人這麽多年的共事,王、秦二人早對他了解的太透了。膽小、怯懦、貪婪、手黑,這都是這位總兵大人烙印的标簽。
就以這次給蘇默送去的那一車大禮來說,其中有大半都是王、秦二人貢獻出來的。若說那些财物占了王、秦二人兩成的家産,那陳銳付出的,便連其九牛一毛都算不上。
這也是爲什麽王杲一聽禮輕就跳了的原因,那是真真的肉疼啊!他心中其實未嘗也沒泛起過一絲遐想,真要将他逼的狠了,那不如索性就真的反了去。
這個反不是說要造反推翻朝廷,他還沒那麽大的心思。他尋思的反,也不過就是拉一幫人叛出邊軍,找一處險山大澤落草爲寇去。
隻不過這心思才剛剛有了那麽一絲兒,就被秦恭那一眼暗示打消的半點都沒了。此時雖然看似平靜,但是那微微顫抖的袖角,卻洩露出了他内心真實的驚懼。
“夠了!胡言亂語些甚麽!”察覺到兩個下手的小動作,一直沉思不語的陳銳一巴掌拍在桌案上,大怒罵道。
“眼下情形還不明确,就先亂了自己的陣腳,你們這些年的歲數都活到狗身上去了!”他陰冷的目光在秦恭身上一轉,又乜了一眼低頭不語的王杲,這才語聲略略緩和下來。
“讓早上去那邊的人上來,咱們再好好問問。老夫再三思慮,始終覺得那位主兒沒有趕盡殺絕的意思。要不然又何必讓姚太監跟咱們透了那個話兒?”
說到這兒,他頓了頓。王杲也猛地擡起頭來,眼中露出期盼的神采。
陳銳端起桌上的茶盞輕輕啜了一口,這才又道:“你們也不必多想那些有的沒的,哼,不是老夫鄙視你們,在人家心裏,怕是連你們是誰都不記得,哪有功夫算計你們兩條雜魚。都把心放在肚子裏就是,這事兒啊,隻怕是另有蹊跷。”
王杲和秦恭對視一眼,雖然陳銳這話難聽,但似乎确實有些道理。在那位主兒眼裏,自己兩人不過是連個低階武夫而已,即便要殺雞儆猴,或者說尋個替罪羊出去,他們這級别怕也是遠遠不夠的。
這般想着,兩人都是不覺得輕舒了口氣兒。
待到讓早上送禮的使者上來,陳銳又再仔細詢問了一遍,幾人心中的疑惑便愈發重了幾分。
使者所說的沒見到人,不單單是沒見到蘇默,而是連軍營的大門都沒能進去。隻不過那車财物,卻是沒有半分推拒,一點也沒客氣的照單全收了。
使者下去後,大堂上三人面面相觑,一時全是滿臉迷茫。
這特麽什麽意思啊?禮照收、錢照拿,事兒卻一點不辦……這特麽是不是太無恥了些?還是說,這裏面另有别的意思?
王杲使勁扯着颌下胡須,瞪着眼想了半天,才遲疑的道:“總帥,會不會是那人覺得去的人身份不夠,不屑于接見?”
陳銳一怔,臉上若有所思。難道真是如此嗎?可是沒這規矩啊。上差來了,作爲地方上要去迎接自是應有之義。可不是你已經派出了姚太監先過來了嗎?
那姚太監來時,他們也都出去親迎了的,還是出城十裏外相迎的,這面子給的足足的了,沒有毛病啊。
至于說蘇默那邊,你特麽還離着大同足有三十裏呢,總不能讓這邊關重鎮的守将,放下守關重責,颠颠的跑去三十裏開外,就爲了迎接你去吧。要真這樣,被禦史查到,随便一個彈劾就能讓其吃不了兜着走了。
話說陳銳等人,雖然沒跟蘇默打過什麽交道,但是對這位忽然間聲名鵲起的少年天才,可是知道的一點也不少。按照其人的曆次行事看去,絕不是什麽蠢貨。所以,王杲的說法,完全沒有可能。
既如此,那這又是爲了什麽呢?三人繼續長考…….
啪!
忽然,坐在最下手的秦恭猛地在椅子扶手上拍了一巴掌,引得陳銳和王杲吓了一跳,齊齊把目光看過去。
“總帥,末将剛剛想到一個可能,或許……或許……”他遲疑着說道,臉上神色有着說不出的一種驚慌意味。
陳銳心中一顫,強自沉聲道:“或許什麽?”
秦恭眼神兒飄忽,嘴唇嗫嚅幾下,才終于一咬牙道:“總帥,他……他會不會是根本沒打算放過咱們。那姚太監所謂的給咱們時間,其實不過是慢軍之計,一來讓咱們放松警惕;二來,他卻利用這個時間,悄悄搜集咱們的把柄……”
嘶——
陳銳和王杲齊齊倒吸一口涼氣,頓時間面色大變起來。
王杲臉上先是慘白,随後又再鐵青,最後慢慢漲紅起來,啪的拍案而起,驚怒道:“他真要如此趕盡殺絕,那咱們……咱們……”
他連着兩個咱們,卻是始終沒敢接下去,隻把目光看向陳銳。
陳銳渾身微微 顫抖着,臉色蒼白如雪,額頭上也是大顆的汗水滴下,眼神有些空洞的喃喃道:“不該如此,不至于如此吧……”
秦恭起身道:“總帥,人心難測,不得不防啊。”
王杲也道:“總帥,要不索性……呃,總之,您總得拿出個章程出來吧。”
被二人你一句他一言的一逼,陳銳也徹底沒法淡定了。焦躁的站起身來,背着手在地上來回踱着。
半響,忽的頓住步子,咬牙道:“不行!不可妄動。事兒還沒到那一步,咱們不能先自個兒亂了。否則,再想回頭可就晚了。”
秦恭和王杲眼裏露出失望之色,卻聽陳銳又道:“去,去将那老太監請過來。馬德,吃了那麽多拿了那麽多,總不能白拿吧?總要給咱們個托底的話兒,否則……”
他說到這兒便打住了,眼中卻閃爍着瘋狂怨毒之色。秦恭和王杲大喜,對望一眼,齊齊抱拳應諾,轉身去了。
過不多時,兩人卻臉色難看的轉了回來。陳銳目光一掃,不由心下頓時一沉,顫聲道:“怎麽?”
王杲和秦恭對視一眼,頹然歎道:“人沒在,說是一早就去了行都司那邊,要去拜會監軍太監溫讓。此時,怕不已進了左衛大營了。”
呯!
陳銳聞聽,眼前一黑,一屁股跌坐回椅子中,老半天沒醒過神來。
這裏要說說大同軍鎮的具體形勢了。所謂大同邊關,其實并不是單指大同城,而是沿着長城一線排開的數座守關。其中大同守軍分爲左中右三衛,各有領軍分鎮。
而行都司全名則是山西行都司,等若是整個大同邊關的最高軍事指揮所。按照大明軍制,每一處軍鎮都要有朝廷排遣的内宮太監出任監軍使,負有監視軍中衆将的職責。其職位權利之大,明面上似在總兵之下,實則卻淩駕與上。有單獨密奏之權,可直達天聽。
而這個監軍太監的駐跸之所,便是在行都司裏,由最精銳的左衛拱衛其中。
按照陳銳原本的打算,是想着将姚太監就此軟禁在自己這邊。一來是再詳細盤問一番,具體摸一摸蘇默的底兒;這二來呢,也是抱着一旦不好,有個人質在手,能讓蘇默投鼠忌器,不敢逼迫太甚。
要知道,随軍監軍太監一旦出事,那領軍将領也絕對讨不了好去。可哪知道,那老太監竟手腳如此之快,一大早就直接跑去行都司了,讓他所有謀劃都盡數落空。
可偏偏還都誰也說不出什麽來,監軍太監自成一系,人家到了地頭兒,要去跟自家人見見,這完全沒毛病啊。這讓陳銳就算想借題發揮都沒了由頭。
“總帥,現在這……如之奈何?”王杲和秦恭也是滿臉苦澀,遲疑着催問道。
陳銳呆愣良久,老半天才猛地深吸一口氣,慢慢站起身來,咬牙道:“傳令,備馬!咱們便親自去走一遭,與那蘇少卿會上一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