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同關内,姚太監帶着兩個小黃門,趾高氣昂的站在大廳中間,拖着長腔高聲宣道。
一衆将官在總兵陳銳的帶領下,整衣領旨。
“奉天承運,皇帝制曰:…….大同總兵、平江伯陳銳,畏敵不前、辯敵不明…….深負朕望。着即交付,回京述職,欽哉!”
姚太監抑揚頓挫的宣讀完畢,将聖旨一合托在手中,看着陳銳皮笑肉不笑的道:“陳伯爺,這便接旨吧。”
平江伯臉色蒼白,顫顫的伸出雙手接過,高呼接旨謝恩。旁邊遊擊王杲、參将秦恭爬起身來将他扶起。兩廂對視之下,都是一臉的忐忑驚懼之色。
平江伯長長吸口氣,略微平複下心緒,這才将聖旨捧到後面安置,自己卻上前一步,靠近姚太監低聲道:“公公,可否告知,接任末将職務的是京裏哪位大人?”口中說着,袖底一翻,兩塊銀子已是送了過去。
姚太監輕咳一聲,不動聲色的接了過去,臉上的皺褶如幹枯的橘皮一樣,笑道:“陛下已拜原陝西巡撫、總督馬政事楊一清楊大人爲三邊總制,總領各地邊關軍務。至于此次來暫替伯爺的人嘛,便是新任太仆少卿、雙邊催榷使蘇默蘇公子了。”
平江伯一愣,随即恍悟道:“可是那位燕市公子?”
姚太監點頭道:“然!”
平江伯眼神微沉,想了想又道:“那……蘇公子,啊不是,是蘇大人眼下何在?末将又何時與其交付?”
姚太監臉上便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深深看了他一眼,嘿然道:“蘇大人嘛,昨日偶感風寒,此時正停駐在三十裏之外的五裏寨。至于何時來到…….嘿嘿,這個就不好說了。或許明日便到,也或許要七八日才到,總要視蘇大人的病情好轉與否而定。平江伯,您說是不是呀?”
陳銳一愣,随即狂喜,連連點頭道:“是極是極,蘇大人身負重任,身體有恙那是萬萬不可輕忽的。還當養好身體爲上,末将懂得,懂的。”說着,手下又是兩塊銀子塞了過去。
姚太監一張老臉便如同開了花也似,欣慰的點點頭,左右瞅瞅道:“好叫陳伯爺知道,此次呢,雜家得了蘇少卿擡舉,除了過來傳旨之外,尚奉了個監軍使的差使。接下來,便就先留在城裏,一是等候蘇少卿抵達;這二來嘛,也得提前打好前站不是?陳伯爺,這幾日可就要煩勞您費心,給雜家安排一下了。”
陳銳秒懂,大笑道:“哎呀,看公公這話說的,這本是份内事兒,何來煩勞一說。來人,快去後面,讓人給公公将最好的那處園子準備好。”
有人大聲應諾,轉身去了。
陳銳又回身道:“便請公公先去暫歇沐浴,一路遠來也該是疲憊了。且待晚間,末将在春風樓設宴,爲公公接風,還請公公莫要推辭啊。屆時,自還有一份呈儀奉上,但望公公笑納。”
姚太監笑的見牙不見眼的,連連擺手道:“這如何使得,這如何使得。”
陳銳臉色一沉,假作不悅道:“诶,這怎麽就使不得?公公爲國奔波,勞苦功高,我等邊将感同身受,原是應當應份的。莫不是公公看不起我等?”
姚太監一愣,随即尖聲笑了起來,笑聲如同夜枭啼鳴:“這……這,那便……卻之不恭了?”
平江伯大笑,點頭道:“正當如此。公公,請!”說着,側身伸手相邀。
姚太監志得意滿,昂首當先而行,身後兩個小監趕忙緊步跟上。
平江伯滿面笑容的目送着一行人轉過街角,直到全看不到了,這才忽的笑容一斂,臉上露出灰白慘然之色,整個人霎時間便如同忽然老了十歲也似。
旁邊遊擊王杲忙上前扶住,忐忑道:“總帥,如今該如何是好?”另一邊秦恭也趕忙扶着,目光期盼的看着他。
陳銳轉頭看看兩人,長歎一聲道:“還有什麽如何的?抓緊時間清理手尾吧。對了,立刻讓人先備上一份厚禮,連夜送往五裏寨那邊去,片刻不得遲誤。記住,一定要厚禮!明白嗎?”
秦恭遲疑道:“總帥,都這會兒了,送禮會不會太遲了?有那個必要嗎?标下聽聞,那蘇默可是好大的名頭,在士林之中頗有聲譽。如這些讀書人,最是迂腐清高,末将隻怕這禮送過去,他若不收,反倒不美了。”
王杲也是連連點頭,附和道:“總帥,秦兄所言怕不有理,還當三思啊。”
陳銳使勁一掙,将兩人甩拖,怒道:“屁!你們懂什麽!”
王杲和秦恭脖子一縮,讪讪的看着他,不明所以。
陳銳左右看看,見無人關注,這才示意兩人靠近,低聲歎道:“剛才沒聽那老閹貨說了嗎,那位蘇少卿如今病了。病了啊,懂不懂?這早不病晚不病,偏偏到了跟前兒卻病了,嘿,這病的真真恰到火候啊。”
王杲和秦恭面面相觑,對視一眼,才由王杲遲疑道:“總帥的意思是,他那病……”
陳銳擺擺手,邁步往屋裏走去,王杲和秦恭連忙亦步亦趨的跟上。
到的屋裏落座,陳銳端起茶盞猛灌了幾口,這才長長吐出口氣來,看看兩人,歎息道:“病?怕是發了銀子的病!前陣子老馬入京,我便覺得事情不妙。如今看來,果然是禍事了。也罷,這邊關之地老子也實在呆的夠了,日夜提心吊膽的,不定哪日便要丢了這腦袋。此番回去,雖說丢了差事,卻也落得個清靜,反倒是因禍得福了。”
他唏噓着,王杲和秦恭二人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不安。特麽的你倒是拍拍屁股走人了,那咱們怎麽辦啊?好歹總要有個章程吧?
正忐忑着,卻聽陳銳又道:“今個兒姚太監說的很明白了,那位蘇少卿這是給咱們時間清理手尾呢。否則一旦立即過來交接,你們想想,咱們不防備之下,那可有好?不必老子說,這些年來大夥兒也都撈了不少吧,真要查起來,哪一個屁股下面幹淨的了?再者說了,此番回京,那就是一撸到底,若是不提前準備一番,到時候回去了喝西北風去啊?你們也不必多想了,這次天子怕是要動真格的了,整個邊關肯定要大動一批人,你們倆必然也在其中,跑不了的。所以,越多幾日準備時間,便對咱們越有利。隻是這時間怎麽來?還不是得看那位蘇少卿的病何時好起來?嘿,或明後日,或七八日,便是看咱們這邊的打點力度了。打點到了,那自然就是七八日,甚至十天半月也是有的;可要是讓那位不滿意了,哼哼,别說明後日,便是今夜就入了關也未嘗不可呢。”
這番話一出,王杲和秦恭兩人頓時恍然大悟。兩人再次對視一眼,随即同時起身拜謝告辭而出。
陳銳揮手令二人自去,目送着兩人倉皇的身影,良久不語。直到老半天後,才幽幽發出一聲歎息。
一夜無話,轉眼第二天。
一大早,一輛裝滿了箱籠的大車便出了城,直趨五裏寨而去。随後不多時,城内某處便有一隻鷹隼一飛沖天,在空中略一振翅,随即徑往關外飛去。
半刻鍾後,關外蒙古軍營中軍帳裏,火篩手中拈着一張紙條,注目良久不發一言。片刻後,忽的縱聲大笑起來,滿臉都是不加掩飾的鄙薄之色。
巴穆爾等幾個千夫長不明所以,火篩随手将紙條抛過去,嘿然道:“我道那蘇讷言真是個有本事的,卻不想也不過一貪利忘義之輩耳。南朝便全都是這等貨色,我蒙古馬踏中原,再次崛起不遠矣。”
巴穆爾幾個紛紛湊過去看了起來,一看之下也都是愣住。但随即全都是哈哈大笑,七嘴八舌的紛紛應和起來。
最好戰的施力坦滿面興奮,大叫道:“塔布囊,南人愚蠢,我等又何必跟他們虛與委蛇,何不上報大汗,索性直接破關而入,殺他個痛快?”
旁邊突顔和固倫哀也躍躍欲試,目中放光,期待的看向火篩。蒙古以軍功論賞,尤其是劫掠所得皆歸自己,眼下眼見大明腐朽,心中不由的均是火熱起來。
火篩也是眼底閃過一抹炙熱,不過瞬即便又清醒過來。冷哼一聲,斥道:“此事大汗自有謀劃,不可造次!否則若誤了大事兒,不消大汗動手,本王便先剁了他腦袋去!”
突顔幾個腦袋一縮,慚慚的不敢再說。
火篩哼了一聲,目光在幾人面上一轉,這才又道:“去,傳本王軍令,拔營起寨,将大營後撤十裏,重新駐紮。”
啊?後退?
巴穆爾幾人面面相觑,完全摸不着頭腦。
火篩不屑的掃了他們一眼,撇嘴道:“愚蠢!此時南人懈怠,倘若我等逼迫愈急,則必懼而團結,與我等之後行事大爲不利;然則若是見我等忽然退後,那他們會怎麽想,又會怎麽做呢?嘿嘿,本王甚是期待啊。”
巴穆爾等人一呆,随即恍悟,不由的齊聲叫妙,紛紛轉身奔出門去傳令。不多時,蒙古大營轟然而動,直往後面退去,消息随即傳入關内。
關上陳銳等人得報,先是不信,随即便是又驚又喜。驚的是,看來那位燕市公子的名頭果然有用,竟然能讓火篩這般悍将也不得不退避鋒芒;
喜的是,如此一來,自身不但終于安全了,之前那些個因畏懼失職的罪名,也将因而減輕許多。
然則這種好心情不等徹底綻放,忽然一則回報,讓他們再次心中戰戰起來。
一早去五裏寨送禮的人,沒見到蘇少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