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大明英國公說的話嗎?這是那個勇往直前、從不肯後退半步的英國公嗎?
所有人都震驚了,完全不敢置信自己的耳朵。弘治帝甚至失态到一下子從椅子中站了起來。
“老……老愛卿,你……你說什麽?”弘治帝難以相信的問道。
“咳咳。”張懋幹咳兩聲,隻覺得老臉上火辣辣的,偏又話已出口了,隻得硬着頭皮繼續道:“陛下,老臣說……老臣說,那個……其實可以不用打的……”
砰!弘治帝一屁股坐回椅子中,震驚的兩眼都有些失神了。
“英……英國公!你……你你……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謝遷最先回過神來,顫抖着指着張懋怒聲喝道。
衆臣這會兒也都反應了過來,轟的一聲嘩然一片,低低的議論聲嗡嗡不絕。
弘治帝努力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氣,擡起手示意了一下,衆人這才安靜下來。
“老愛卿,朕需要一個解釋。”他緩緩的開了口,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的崩出來。隻是任誰都能聽出來,那話語中的失望和心痛,還有極力壓抑着的怒火。
天子一怒,血流漂杵。弘治帝一向以溫和著稱,然而在這一刻,那無形中散發出的威勢,使得衆人終于看到了一個帝王的威嚴。便連謝遷,都不由的心中凜然,默然退在一旁。
張懋心中這個糾結啊,在肚子裏把蘇默直直罵了一百遍。特麽的老子這一世的清名啊,今個兒可是全押上了。要是回頭不給老夫擺平了,看老夫不跟你拼了!
心中這般想着,咬咬牙待要說話,猛不丁旁邊一人狠狠一把拉住他,低聲怒道:“姓張的,你特麽發什麽瘋!考慮清楚再說話。”
張懋轉頭去看,卻正是老夥計定國公,心下不由一暖,苦笑着擡手拍拍他,暗暗使了個眼色。
定國公眼神一縮,深深的看了他一眼,緩緩的将手放開,低下頭去若有所思起來。
“陛下怕是不知,老臣那位賢侄蘇默,有些朋友恰好在塞外有些生意。前些日子曾傳來過消息,甯夏那邊不好說,但是大同關外,火篩部雖然陳兵關下,但卻人數并不多,大概隻有數千兵馬的樣子。若真是要來犯我大明,豈有以數千敵一國之理?
再有,據他們的消息稱,便在其後約兩百裏的地方,近日忽然多出許多牧民,是真正的牧民。因爲他們親眼看見,那裏有着不下十萬隻的龐大羊群。
試問,若是火篩真的欲要開戰,又豈能将糧草物資,就這般置于我大明眼皮子底下?所以老臣才說,這場仗應該是不用打的。
不過亦思馬因那邊,倒确實有些古怪。其具體目的不祥,老臣也不好斷言。不過既然還沒有發現其大軍有所動,那說明之前咱們的擔憂或許沒那麽嚴重。嗯,至少暫時來說是這樣的。
而我們正好可以通過和火篩的交涉,來試探觀察一下兩邊的反應。然後再根據反饋回來的信息,再做出或戰或和的決定。”
張懋說到這兒終是停了下來,沖着弘治帝微微躬身後,默默的退回班列之中。心中暗道,小子,這可都按照你說的做了,若是不能見到效果,可莫怪老夫回去跟你算賬!
這般想着,又偷眼往上觑看,果然見弘治帝面色緩和下來,臉上露出沉思之色,不由的心下一定。
“老國公之意,這不是蒙元的聲東擊西之策?既如此,那火篩此番做法,究竟所爲何來?總不能是他發了癔症,卻跑來咱們眼前兒發瘋吧。”
皇帝和衆朝臣一時都在思考張懋的話,謝遷性子急,索性也懶得多想,直接向張懋問了出來。
此言一出,果然滿朝文武,包括弘治帝都擡眼看了過來。是啊,既然你說這不是蒙元的詭計,那火篩跑來幹嗎?要知道那可是蒙元最頂尖的悍将,自身也是一部之汗。難不成真是吃飽了撐的,又或是喝醉了,特意跑咱們這兒耍酒瘋?這個理由,怕是任誰也不能相信吧。
張懋臉上便露出懊惱的神氣,擡手搔搔頭皮,又再站出來道:“這個事兒吧,唉,于喬怕是不知。按照老夫那侄兒所言,當是與我那侄兒有些幹系。”
嗯?又是你那侄兒!好嘛,你那侄兒還真是好大臉面,這轉來轉去的卻全都繞着他轉呢。
弘治帝似乎也是微微一怔,但随即好像是想到了什麽,眼神微微一眯,哼道:“那臭小子又幹了什麽?怎麽就跟他扯上了?”
衆人聽着這話,心中都是不由的一凜。皇帝這話聽着似乎惱火,但再仔細琢磨琢磨,那惱火倒像是對一個後輩子侄般的态度,卻完全不是該對一個臣子的語氣啊。
嘶——
很多人不由的心裏倒抽一口冷氣,對蘇默的看法不由的再次擡高幾個台階。能讓皇帝如此相待者,這可真真是頭一份兒了。由此又不免想起來,就是今個兒吧,在那暢春園裏,貌似皇後娘娘在辦一個文會。打的旗号是給小公主祈福,但明眼人卻都心知肚明,那分明是給蘇默站台,給他那幾個妻妾撐腰來着。
這能同時得到帝後的寵溺,難道說,弘治朝也終于要出現一個權奸弄臣了嗎?若是照此下去,一旦當今薨逝,太子繼位,那可不妥妥的就又是一個汪直之流?
這麽想着,很多人的臉色便不由的難看了起來。
那邊,張懋卻繼續道:“回禀陛下,這事兒說來也不能怪老臣那侄兒,當日他很是打了蒙古上下的臉子。回程之時,曾在白石山附近遭遇過伏擊。雙方大戰一場,仰賴天子洪福庇佑,最終将其擊敗。其時領兵的,便是這位火篩了。故而老臣想來,那火篩此次的舉動,怕不就是一種發洩,目的便是找補回些面子而已。也正是因此,才有了老臣之前那番話。畢竟,這是老臣那侄兒搞出來的事兒,若因此而引發兩國的交兵,那老臣與我那侄兒,豈不是成了國之罪人了?凡此種種,還請陛下明鑒。”
話說到這兒,張懋已是徹底放下了心來。那小子果然沒有料錯,一步步、一句句,将這番話說出來,之前那些便能解釋的通了。甚至因此襯托的自己無限高大起來,看,老夫這完全是爲國爲民考慮嘛。甯肯損害自身名譽,也不願因私怨而誤國事。那麽誰還敢、還能再來指責老夫?
老頭兒擺脫了尴尬,面上不露聲色,暗地裏卻不由的又抖了起來。乜斜着眼神兒瞅瞅這個,看看那個,這叫個得意啊。
定國公在後面看的暗暗撇嘴,暗罵這個老貨無恥。這番話看似說的通,可再仔細想想,根本就尼瑪就是在暗擡蘇默的功績。這一老一少,遙遙呼應,明貶暗捧的,簡直無所不用其極,真真是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啊。
偷眼四下打量打量,果然,許多人面上不言不語,眼神中卻分明露出極爲鄙視的神氣。
弘治帝也是先愣了下,随即也露出哭笑不得的神色。隻是忽的似有想到了什麽,眼中閃過一抹厲色。轉頭看向站在班末的馬升,哼道:“馬升,那火篩原來才不過數千人馬,何以爾等竟如此驚慌?一連數次急報,左一個求援兵,右一個求救兵的。難不成我大明邊關盡是虛設,十餘倍兵力與之,還抵不住數千蠻兵。爾等全都是酒囊飯袋不成!”
噗通!
馬升一頭大汗,吓的當即就在後面跪倒在地。心中簡直冤的堪比窦娥了,這尼瑪關老子什麽事兒啊。我上頭不還有一位總兵官嗎?不還有一位監守太監嗎?他們不作爲,我一個副職又有什麽法子。卻偏偏這挂落都要我來抗。馬副總兵表示,這鍋我不背。
“陛下,陛下,臣冤枉啊。當日火篩來犯,臣等亦曾要求要出關迎戰的。可平江伯不允,道是邊防事關大明安危,不可輕啓戰端。臣……臣……也莫之奈何啊。”
弘治帝一窒,滿腔憤怒不由的就此憋了回去。他并不是個不講理的君王,馬升所言并無錯處。是嘛,人家上頭還有個總兵呢,便是有錯又怎能怪到他一個副職頭上去?偏偏一鎮總兵,不好輕離,這讓他有火都不好發了。
就在此時,堂下卻忽然轉出一人,戟指怒喝道:“巧言令色之徒,還敢狡辯!爾等既知邊防事大,如何敢不明敵情便謊報軍情?即使不便輕啓戰端,然則連敵方具體人數都未能探查明白,我堂堂邊關守軍,莫不是竟連一支民間商隊都不如?所有消息,竟都憑着一支商隊報回來的消息判斷分析,真何等可笑!你雖身爲副職,亦難辭其咎,更有何言說!”
衆人看去,卻原來是兵部給事中趙城。給事中雖然職品不高,但手中職權卻是不小。這糾察奏報正是其職,此際站出來一通劾叱,頓時将馬升逼到了牆角。
馬升大恐,急中生智,一橫心咬牙道:“陛下,英……英國公所言,亦不過一家之言,何足以信?臣非是不信國公,實是不信那商隊耳。那些個商人唯利是圖,但有利益,何事不敢爲?若其被蒙元收買,故意放個假消息過來欺瞞我等,也不是不可能的。再有,國公方才也曾說過,那火篩身後忽然出現大批蒙古牧民,誰敢保證就一定真是牧民?難道就不能是蒙元刻意喬裝欺瞞?畢竟,這所有一切,都是因那蘇默而起。結盟也好,發洩也好,其中或有别情,誰能知之?還請陛下明鑒啊。”
他這話一出,堂上頓時一靜,随即便是一陣低低的議論之聲不絕。他這不啻于是對蘇默的質疑,簡直就差直接明說蘇默很可能是奸細,與蒙古人沆瀣一氣、内外勾結了。
這與之前京城裏的流言不期而合,頓時再次将蘇默推上風頭浪尖。再加上早已對蘇默心有提防的某些人,大殿上的風向不知不覺中忽的一變,已是從邊關之事,莫名的轉到了蘇默身上。
人群中,站在隊伍中間的張彩嘴角微微勾起一抹弧度。誰也沒發現,剛剛站出來彈劾馬升的那位給事中趙城,與他悄然的交換了一個晦澀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