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廣的事兒,張彩自然會利用,但用什麽法子就可是他張彩的事兒了。但是以他那睚眦必報的性子,他要是不報複一下,那他還是張彩嗎?
刻意的提起科舉案,就是給傅瀚一個明确的回應。當然,他倒也不是真的要去害傅瀚。要知道,他可是答應了幫傅瀚的,張尚質可以睚眦必報,可以貪花好色,但是言必諾、信必果,也是他的形式準則。
張尚質還是很驕傲的。現在這點驚吓,不過是給予那姓傅的一點教訓罷了。真當他張尚質的手段僅止于此嗎?他可是要謀算一盤大棋呢!
吓唬傅瀚隻不過是開胃小菜,接下來不但要踐行了答應了傅瀚的承諾,還要将李廣、蘇默,以及自己的目的統統達到,方可顯出自己的手段來。不然的話,他又豈會平白拉出王守仁來?
這些個謀算,他早已心有成竹。現在,就看對面這個張晉如何接招了。難得有這麽個傻鳥跳出來配合,這簡直是瞌睡就有人送枕頭來,張彩心中都要樂開花了。
果然,張晉的表現讓他很是滿意。
聽到張彩忽然扯出科舉案的事兒來,張晉再虎也是吓了一跳,臉兒都開始白了。這尼瑪是個瘋子吧,果然是吧。特麽不就是起了點争執嗎,至于玩的這麽大嗎?
爲了那案子,特麽已經倒下了好幾位大員了。其中一個三品禮部侍郎,一個六品給事中,還繞上一個禦史台的言官兒…….媽蛋,自己這小身闆兒,真心玩不起啊。
張晉想縮了。
“你……你胡亂攀扯什麽?咱們現在說的是賢者的事兒……咦,不對!咱們說的根本是…….呃,不對不對,咱們說的是什麽來着……”他語聲急促的分辨着,但是忽然省過神來,終于察覺到自己被帶歪樓了。可腦子一時亂成一團,竟是怎麽也想不起之前争究的主題是什麽了。
他懵懵的傻在當場,一時間滿臉迷茫,那副呆樣,頓時引得衆大臣一陣低低的哄笑。
前排三位内閣大臣眼看這出鬧劇越來越不像話,不由的相互對視,苦笑搖頭。
謝遷出班,大聲咳嗽一聲,淡然道:“罷了,此乃朝會重地,适可而止吧。張晉,還有你們,都下去吧。”說着,一指一衆先前出來的大臣們。
内閣大佬出面了,衆臣都是一凜,連忙躬身禀尊。唯餘張彩,還有仍自懵懂不明情況的王守仁站在原地。
謝遷歎口氣,深深的看了張彩一眼,轉頭又看向王守仁,溫言道:“王守仁,你也退下吧。”
王守仁如夢初醒,哦哦兩聲,手足無措的提着袍襟跑回去了。地球真是太危險了,自個兒還是回火星去吧…….好吧,王守仁不是穿越人士,并不知道這句話。但顯然,接連被蘇默、張彩兩人陰了,讓他對朝堂的詭谲複雜,終于有了深刻的體會,心中實在是複雜難言。
目送着王守仁退下,謝遷又再盯了張彩一眼,自己也返身站回班中,不再多言。眼下的情形詭異,在沒有明朗之前,并不适合他過多發言。
殿上,張彩昂然而立,神采飛揚。完勝!這一刻,他是當之無愧的主角,萬衆矚目。他喜歡這種感覺!
“陛下,值此情況不明的局面,臣請陛下下旨,調相關當事人回京,當面問對。臣建議,不單單是楊一清楊大人要回,還當調大同相關将官一同才是。臣以爲,此兩地之事,怕不是很有些牽扯,不可不察,還望陛下聖裁。”他目光睥睨一圈兒,這才再次轉身,向上首弘治帝禀道。
弘治帝沒有立即回複,微微沉吟。下面衆臣又是一陣低聲議論,隊首李東陽目光微沉,似有所動,但随即卻又隐去,仍是不發一言。
須臾,弘治帝微微咳了一聲,頓時如同觸發了某個開關似的,大殿上重新歸于寂寂。
“張卿所請,準了。拟旨,立即調陝西巡撫、治馬政事楊一清、大同總兵、平江伯陳銳回京,欽此!退朝!”言罷,大袖一揮,再不多言,徑直起身離座而去。
身後,太監杜甫高宣退朝,忙不疊的跟了上去。衆臣山呼萬歲,躬身恭送。
待到皇帝離去,衆人方才直起身來。内閣三老互相對視一眼,使個眼色,一言不發,當先出了大殿。其他衆人這才三三兩兩的,各自找着相熟的同僚,一邊低聲議論着,一邊往殿外走去。
今個兒這一場朝會,滿透着一股說不清的詭異,大家誰也不是傻子,當然都看的清楚明白。接下來,說不定就是一場狂風暴雨,隻不過這目标嘛,可就難說的緊咯。
人群中,傅瀚面色鐵青,頗有些孤單的一人禹禹獨行。身旁衆朝臣都若有若無的躲開他,便好似他身上染有瘟疫也似。
“張尚質!”他強忍着怒火,腳下加快幾步趕上前面的張彩,低聲喝道。
張彩微微轉身,看着他笑道:“怎麽,曰川兄,可有何見教?”
傅瀚臉孔漲的發紫,如要滲血也似,左右觑看了幾眼,但見幾處隐晦的目光如初蛇蠍般躲了開去。
他心中一凜,将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強自保持着鎮靜,咬牙道:“瀚何能,敢有教與尚質?隻不過對尚質适才口中的賢者大感興趣,卻不知可能爲我解惑否?”
張彩微微一笑,慨然點頭道:“這有何難,我曾聽聞京中學子私下議論,道是餘姚王守仁兩次不中,卻并不氣餒。曾有言道,‘如以不得第爲恥,吾以不得第動心爲恥’。又有言道,要以學問爲重,探究一種新學。其核心思想,便是那知行合一了。
我于此很是好奇,便花了些時間了解。這一了解,卻是令我大開眼界。原來,此新學卻是針對‘格物緻知’而起,其人竟爲此一連格竹七日,終未所得,由是大病一場。如此這般認真做學問者,試問天下有幾人?便稱一聲賢者,安有不妥。
那張太之無禮狂嚣,故我便以此怼之,也教他莫再眼睛長到頭頂上,把天下人都看的低了,隻當便他一個聰明人。嘿嘿,曰川兄,這出戲可入得兄法眼乎?”
說罷,深深看他一眼,仰天哈哈一笑,再不理他,甩袖徑直而去。留下傅瀚一個人僵在原地,面色變幻不定,又青又白。
張彩這話哪是說的張晉,分明是借此譏諷他傅瀚。别以爲你那些小動作我不知道,當别人都是傻子。惹得我火了,輕輕一句話,便能教你如何做人!
這憋屈的,傅瀚直呆呆的一個人站了半響,終是長歎一聲,一臉落寞黯然的去了。
所謂在人屋檐下怎敢不低頭?張彩今日隻是稍動辄止,已然是險險要吓死他。他要再是有什麽小動作,怕是真引來張彩惱了,别人會怎樣尤未可知,他卻是鐵定第一個倒黴的。
既然看透了這一點,試問他如何還敢再耍什麽小心機?也隻能自己吞下這苦果,但願那張彩能信守承諾,看他如何翻雲覆雨了。隻是他真的能幫到自己嗎?今日他冷不丁的進言,又跟自己的事兒有什麽關系?
傅瀚苦思冥想,百思不得其解。
“張尚質今日之舉,所爲何來?”就在傅瀚失魂落魄而去的時候,内閣的公事房中,謝遷也在發出了同樣的疑問。
劉健坐在太師椅中,手撚胡須若有所思。旁邊李東陽卻是桀然一笑,淡淡的道:“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謝遷、劉健齊齊擡頭看他,意示問詢。
李東陽道:“兩位可還記得,前時希賢曾問我,我究竟要如何之語?”
謝遷和劉健一愣,相互對望一眼,同時點頭。當日因着連番針對蘇默的流言漫天飛,以至朝野上下内外,人心騷動。劉健隐隐有所懷疑,終是忍不住當面向李東陽隐晦的質問。
當時李東陽反問劉健,是否信他。劉健最終點頭,李東陽曾言,請他們拭目以待便是。
此時李東陽忽然提起此事,卻讓謝遷二人有些摸不着頭腦,不明白這兩件事兒之間,有什麽牽連。
李東陽喟然一歎,搖頭道:“張尚質不愧才思敏銳,竟能猜到了老夫要調回楊一清的心思,真真後生可畏。”
劉健和謝遷同時一驚,不由失聲道:“什麽?那楊一清…….”
李東陽苦澀一笑,點頭道:“不錯,楊?庵的上表,實則是我刻意安排的。爲的,便是爲調他回京供職鋪路。”
劉健皺眉道:“賓之,你這卻是爲何?”
李東陽不言,站起身來在屋中來回踱了幾步,似在猶豫什麽。半響,才面現堅定之色,轉身從旁邊抽屜中取過一封書信來,輕輕推到劉健面前。
劉健疑惑的看了他一眼,伸手拿起信箋看了起來。謝遷也湊了過來,低頭看去。隻是才看了不過一個開頭,兩人便同時面色大變,豁然擡起頭來,死死的盯着李東陽。
李東陽苦笑着點點頭,又搖搖頭,歎道:“此中所言,我也不敢輕信。然則其說的言之鑿鑿,實在讓我不敢輕忽。若按信中所言,那邊之所以未露手腳,全是因楊?庵震懾之故。而他們一日不動,我等便全處于被動之地,無憑無據的,隻能提心吊膽的應付。所謂隻有一日做賊的,焉有千日防賊的?所以…….”
“所以你便想釜底抽薪,幹脆給他們一個空子,給他們機會發動,然後行雷霆一擊?”謝遷心急,當下搶先接過話來。
李東陽點點頭,苦澀道:“我亦知道,這樣做或許會引發一系列的動蕩。然則值此微妙時刻,卻實在沒有更好的法子了。那畢竟是皇親國戚,豈容輕忽?其實,自王襄敏去歲卒于甘州,我便有了推?庵領三邊總制的想法。陝甘甯一線,絕不可亂。否則,一旦真個大同方向有變,以今時國朝财力,實難應付兩線同時開戰。而今又得了這個消息,與其被動的等待,倒不如化被動爲主動,反倒可以使得咱們這邊便于掌控。至少,主動在我,隻要籌謀妥當,還可将危險滅于萌芽之中,最大限度的保持損失。此,實爲無奈之舉啊。”
劉健謝遷面色凝重,都是一臉的陰沉。李東陽所言,他們二人同爲内閣輔臣,焉能不知?大明如今看似繁花著錦、烈火烹油,到處都是一副大談“中興”的盛世景象。然則隻有他們這些身處其中的重臣才知道,大明此刻實在是捉襟見肘,不過是拆了東牆補西牆,努力在維持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