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上,弘治帝詫異的看了一本正經的王懋一眼問道,臉上露出若有所思之色。
今個兒早朝,這位一直沉默的大學正忽然出班,當朝舉薦蘇默爲武清訓導。這個舉薦極其突兀,大出衆人意料,頓時引起一片議論。
一縣訓導之職,官銜不高,不過隻是區區從八品而已。屬于縣學教谕的佐貳官,職司輔助教谕講學授業、訓導佐之之責。
按照大明儒學規制,各府、州、縣皆設置官學。于府,設教授一人,訓導四人;于州,則設學正一人,訓導三人;而縣,便是教谕一人,訓導二人。
嚴格說起來,訓導并不屬于正式官員,有些類似于後世的小學教導主任的位置。
但是不同的是,這個職位又屬于清流之中。多由飽學嚴正之士任之,亦可算的清貴。當士子學成通過縣試,亦被稱爲恩師。放在古時這個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的時代,師者的影響力,卻是實在非同小可的。
而各級學官,也自然而然的都是朝中各系的基本盤,一向極爲注重。所以當王懋忽然舉薦蘇默出任武清縣訓導,頓時引發一片嘩然。
要知道,蘇默這個名字近來鬧得實在太兇,衆人便想不知都難。偏偏這小子似乎又不屬于任何一派,身份更是古怪之極,文不文武不武的。仔細考究起來,倒是更近于保皇派。
前幾日,皇帝發出的那道中旨,也算的上變換了形式的一種傳奉官。若不是當時時機敏感,所封職銜又都是散階不說,明眼人一看就能看出其中的戲谑之意,當時就會鬧将起來。
畢竟嘛,皇權雖然需要有所限制,但也不能做的太過。偶爾有些無傷大雅的任性,大臣們便也就睜一眼閉一眼過去了。
但是若今日這般,真個讓蘇默成了訓導,那事兒就大大不同了。這算是一個信号嗎?還是一種試探?是王懋自己的想法,還是本就是皇帝的想法?
衆人紛紛議論之際,多有人心中暗暗盤算。
其實衆人不知,這事兒皇帝固然也是一頭霧水,心中猜疑不定。而始作俑者王懋自己,面上雖然一片平靜,實則心中卻是暗暗苦笑不已。
想起這些日子來的種種傳聞,還有前日老太師的隐晦暗示。又想想昨夜女兒露出的哀求之意,不由的暗歎一聲冤孽。
那小子自打大漠歸來,便一直官司不斷,也不知幹了什麽天怒人怨之事,以至于圍繞着這麽個小人物,竟是各種陰謀層出不疊。
不過世上事便是這樣,有陰謀算計的,自然也會有關心維護的。如前首輔、如今的老太師徐溥,還有他王勤子,便都是屬于後者。
當前些時日那股兇惡的風波乍起之時,英國公等人不好出面,便借着小輩們的手口,直接正面相對,見招破招,強硬的将那風波抗住。
更出人意料的是,幾個女子的出場别出機杼,亮瞎了衆人的眼睛。生生來了個折沖樽狙,終使得那陣惡風半途而廢。時至今日,已然基本消弭于無形。
但是明眼人卻能看出,既然人家能出第一招,自然便會有第二招、第三招。第一招的失敗,純屬于出其不意,能那般消弭完全靠的是運氣使然。再接下來,怕就不會那麽簡單了。
而要想真個将那小子解脫出來,唯一的辦法就是讓他趕緊跳出這個漩渦。那麽,暫時離開京城這個是非之地,便是最好的選擇。若是能再給其加一層官身的保護,便更加穩妥三分。
于是乎,這才有了今日王懋的上朝舉薦。畢竟,針對一個傳奉官可以随意出手,但要是對一個清流,任何人都要謹慎三分了。
大明自土木堡之後,清流的力量越來越凸顯出來。遠不是昔日太祖、成祖時那般孱弱,已然隐隐有了能與皇權分庭抗禮的架勢不說,更是對輿情的運用越發精熟了。
而這,卻又跟蘇默有所關聯。正是他通過武清縣原墨韻書坊的張文墨,推出了報紙和文榜這種新生事物,徹底将文人清流提前推到了台前,形成了一股龐大的隐形暗潮。
誰也想不到,當日那個沒人注意到的小人物,看似随意的一記閑棋,終于在今日起到了大用。
王懋此時想來,也是不由的再三嗟歎,實在想不通那小小年紀,怎會有如此天馬行空的想法,真真是潤物無聲,卻又厲害若此,堪稱與無聲處聽驚雷。其與老太師徐溥對坐相談之時,都是驚奇不已。
“陛下,此議萬萬不可!臣要彈劾!彈劾大學正公器私用,徇私枉法,請陛下重治其罪,以正朝綱!”正思緒飄飛着,忽的一人從班中而出,憤而大聲疾呼。
大殿上猛地一靜,衆臣循聲看去,頓時便有人露出了悟之色,卻有更多人露出不屑鄙視之意。此人不是别個,正是前陣子風頭正盛的戶部給事中,華旭。
弘治帝哦了一聲,不置可否的擡眼瞄了一眼下面,便又默然不語起來。
衆臣互相對視一眼,不少人眼中都露出興奮之意。皇帝這模樣,分明就是一種放縱,放縱雙方互辯啊。這是啥,嗯,放在後世的說法,那就是撕逼!
皇帝的意思很明确,開撕吧。誰能撕赢了誰就有理,朕就支持誰。
大學正王懋代表的是什麽人啊?那可是清流!而這位華大人呢,嘿嘿,正值風頭正勁,身後隐隐站的,據聞便是那位内閣次輔李大學士。
而聽聞李大學士與大宗師王懋一向交好,兩家甚至一度曾有通婚之約,後來卻不知怎的又忽然作罷。也正是從那時起,似乎兩家便隐隐有了反目成仇,開始對立的苗頭。
這兩人既同屬于文官團體陣營,卻又分屬不同派系。而兩人本身也位居高位,如今對上,這熱鬧大了去了。圍觀,必須圍觀啊。
隻不過,這邊華旭身份實在與王懋不太對等,想必清流那邊也要派個相對的人出來對陣。想要看大宗師和大學士對台,卻是暫時不可能了。
衆人心中這麽想着,紛紛遊目四望,欲待看看清流這邊會派什麽人出來應陣。
然而令衆人大跌眼鏡的是,還不等看遍人群,便見大宗師微微皺皺眉頭,竟忽然親自開了口,淡然道:“不知華大人所謂的,老夫徇私枉法、公器私用從何說起?”
我去!大宗師竟然要親自上陣?這這…….
轟的一聲,還不等華旭回話,大殿上便是猛地嘩然,頓時一陣陣的低呼之聲響起,人人都不敢置信的睜大了眼睛,豎起了耳朵。
站出來的華旭也有些愣了,完全想不到對方全不按理出牌,不由的臉色微微有些發白。他一個小小的戶部給事中,雖然說風聞奏事不錯,但直接對上王懋這種大佬,那份壓力可不是玩笑的。一個不好,對方擡擡手指就能碾死他。
他眼神遊移着,下意識的偷偷瞄向一個方向。然後似乎是得了某種支持,深吸一口氣,随即臉上露出堅定之色,對王懋先是一抱拳,這才道:“敢問大宗師,那蘇默何人也?”
王懋面無表情,眼皮兒都不搭的哼了一聲,淡然道:“怎麽,華大人連蘇默是何人都不知,便來彈劾老夫公器私用、徇私枉法?什麽時候,給事中竟有這麽大的權利了?老夫倒是想問問禦史台,現今言官們都是這樣做事的嗎?”
此言一出,衆人先是一靜,随即便是一陣低低的笑聲響起。這位老學正曆經三朝,一向以公正嚴明、不苟言笑聞名,卻不知竟還有這麽混賴的一面。這分明是以勢壓人,明擺着欺負人嘛,那華旭這番怕是要踢到鐵闆上了。
果然,人群中,右都禦史闵珪、左都禦史佀鍾齊齊面色一變,森冷的目光如刀子般刺向華旭,狠狠的瞪了他一眼。
闵珪一向圓滑,并不肯輕易接招。今兒這事兒,本就不是他安排的,他連知情都不知情,哪裏會冒冒然的趟這渾水。
可是佀鍾卻頗爲耿介,被王懋一句話問的面色漲紅,胸膛急劇的起伏了幾下,轉頭看向華旭,怒聲道:“華旭!你有事說事,賣的甚麽關子!再敢亂言妄語,休怪本官參你個構陷大臣之罪!”
華旭面孔紫漲紫漲的,偏偏自己理虧,官職地位又相差太多,這份憋屈就别提了。
當下隻得咬牙忍了,躬身抱拳應是。
佀鍾理也不理,恨恨的哼了一聲,閉上眼不再理會。這态度又讓華旭一陣難堪,眼底極快的閃過一絲怨毒。
“大宗師,那蘇默不過區區一監生,自身連縣試都不曾過。以此身份,如何擔得一縣訓導之責?下官曾聞大宗師昔日與其多有來往,還曾受過其人奇淫技巧之物,如今這般舉動,不是公器私用又是什麽?不是徇私枉法又是什麽?”
他揚聲侃侃而談,一番話說得衆人頻頻點頭,不由的聲兒越發高了,面露得意之色。
王懋卻面色平靜至極,靜靜的待他說完,這才撩起眼皮乜了他一眼,輕描淡寫的扔出一句話來,頓時讓殿上再次一靜,讓華旭瞬間就是一身冷汗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