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瞅着弘治帝那漲的發紫的面龐,蘇默估摸着要是把皇帝氣出個好歹的來,自己怕是走不出這皇宮大内了,最終還是戀戀不舍的放棄繼續白活的想法。
于是,打從武清被老僧追殺、渡口借兵、興縣遭遇伏擊戰,一直到楊家集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甯夏城定計北進草原。然後又在葬魂谷一場大戰,最終又被老僧嘉曼追上,不得不拼死逃進大漠等等等等,所有事兒詳盡叙述了一番。
當然,這其中,春秋大刀狂舞,自我戰歌狂吼,那都是絕不可少的。
好在這整個事件足夠離奇多彩,弘治帝雖明知道這小混蛋肯定夾雜了不少私貨,倒也懶得去追究。
最終一直講到大敗火篩而返,整件事才算是最終講完,時間已是過去了一個多時辰。
弘治帝默默的聽着,開始還會問上幾句,但到後面卻是始終一言不發,臉上神色也是古怪之極。似乎有些激動,似乎有些憂慮,目光中變幻不定,隐隐的有些說不出道不明的東西。
蘇默感覺怪怪的,他敏銳的察覺到皇帝偶爾看向自己的目光中,似乎帶着嫉妒和氣惱。氣惱且不說他,反正自個兒在這老皇帝的心中就沒啥好印象,一直都在氣惱,從沒平心靜氣過;
可嫉妒是什麽鬼?一位堂堂帝王,會對一個平民嫉妒?這是在說神話嗎?
蘇默甩甩頭,将這無聊的思緒甩開,使勁舔舔嘴唇。然後又使勁舔舔,那舌頭伸的,跟狗似的……
這一通說,特麽直直一個多時辰,也就是兩個多小時啊,嗓子眼兒都冒煙了,這聽書不給賞錢也就罷了,連杯高沫兒也不給上就太過分了。
沒規矩,太不講究了!還皇帝呢,連茶坊裏的小二哥都不如。蘇默再次心中腹诽,兩眼直勾勾的盯着皇帝手中的茶盞。然後,又再把舌頭伸出來……
弘治帝好半天回過神來,看到他那副模樣,不由的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乜了他一眼,這才轉頭吩咐道:“大伴,去給他斟杯茶來。免得讓這小子肚子裏罵朕。”
杜甫低頭應是,腳下無聲的去了。蘇默抿了抿幹涸的嘴唇,眉花眼笑的擺手道:“不能,那不能,陛下您真是想多了。草民對陛下一向都是敬佩愛戴不已,便說如父如師一般,何敢有半分不敬之心。”
弘治帝就繼續乜着他,特麽的敢說朕想多了的,也就這小混蛋獨一份了。就着還敢說什麽對自己敬佩愛戴?還如父如師?你師是哪個不知道,可你爹真是夠倒黴的,攤上你這麽個小王八蛋,也不知上輩子造了什麽孽。
好吧,這話隻是在心中滾了滾便抛開了。真心不适宜一個天子宣之于口,堂堂天子一再對臣子嘲諷侮辱,那卻是太失身份了。
隻不過又想起這小混蛋方才的講述,弘治帝眼神不覺又有些迷離起來。想他堂堂帝王,富有四海,率土之濱,莫非王土。然則卻一生都隻能在這方寸之地轉悠,偏這小混蛋,卻天南海北的曆經無數,所聞所見竟是如此多姿多彩,這怎能叫弘治不豔羨?不嫉妒?
蘇默沒看錯,剛才不經意間弘治帝的目光中,就是嫉妒。簡直特麽的嫉妒死了!
尤其是這幾年,之前積累的勞疾終于爆發,又加上幼時的坎坷落下的病根,弘治帝隐隐有種感覺,怕是自己的時間不多了。可他甚至連皇城都還沒出過呢,也不知人死之後,是不是真的能轉世輪回。若是可以,但願下輩子不要再生于帝王家,不再困于這數裏牢籠之中。
杜甫将茶水端了上來,蘇默大喜謝過,接過來一口便喝幹了,然後又眼巴巴的看着杜甫。
杜甫老臉抽了抽,揮手喚過一個小監吩咐了句。那小監詫異的看了蘇默一眼,應了聲飛速的跑了。在這乾清殿上跟皇帝讨茶喝,已經是從所未聞之事了。然後喝的還跟牛飲水一般的,那就更是匪夷所思了。
這特麽可是貢茶,哪個王公大臣被賜了茶水,不是沾唇稍濕意思到了就成?甚至有那谄媚的,總還要就此大大的恭維褒贊一番,甚或賦詩一首什麽的,以此敬謝皇恩浩蕩。
可這位主兒倒好,還真拿自個兒不當外人了。這喝的,郁悶個天的,不知道的,還當這是在路邊茶檔喝大碗茶呢。
杜甫早知道這小子的憊賴性子,自然不會再去一杯杯的給他親自端來。端一杯那是一種态度,再去端那可就不是味兒了。他是下人奴才不錯,可隻是皇帝一人的下人奴才,伺候的也隻是皇帝一人。蘇默,卻是承受不起的。
小監很快捧着把茶壺回來,站到旁邊踮着腳給蘇默杯子裏斟滿,一雙眼睛好奇的暗暗觑他。
蘇默又再一口飲盡,忽然轉頭沖小太監呲牙一樂,把個小太監吓的差點把手中茶壺扔了。
“行了,我自個兒來。自己動手豐衣足食,人終是還要靠自己的。”蘇默作弄完了,伸手将茶壺搶了過去,沖小太監戲谑的挑挑眉頭,這才一手茶壺一手杯子的,自斟自飲起來。
小太監有些傻眼,又是茫然又是手足無措的愣在當地,眼看着都要哭出來了。
這尼瑪不是這個套路啊,這人怎麽這麽沒品,連自己的活計都要搶,那自己該幹啥去?還有,他說的話好奇怪啊,不過,似乎,裏面又隐含着很深奧的道理呢…….
小太監懵懵懂懂的想着,直等到杜甫看不過眼去了,揮手示意他退下,這才如逢大赦,躬身退了下去。到了外面,低頭想了好久,稚嫩的臉龐漸漸有所明悟,眼神中,忽然煥發出從所未有的一種光澤來。
這一年,是大明弘治十二年。這一年,一個皇宮内最低賤的小太監,萌生出了要掌控自己命運的信念。他的名字,叫魏彬。
蘇默并不知道自己的一番随口閑話,帶給了魏彬什麽樣的改變。魏彬自己也不知道,因着今天的這一念,他辛辛苦苦幾十年如一日的奮鬥,終于最後攀上了司禮監這個太監界的巅峰。
然則,世事變幻,天道無常。誰又能知,就在他成功達到了頂峰之際,也是他摔落下來的一刻。最後竟落得個被趕出皇宮,淪爲乞丐的下場,晚景之凄涼,莫可言狀。
更無人知曉,這位曾煊赫一時,卻又瞬速跌落巅峰的悲涼之人,至死仍不忘蘇默的教誨,臨死前拼着一口氣對照顧自己的義子叮囑:人,一定要靠自己!
這個義子,名叫進忠。後來陰差陽錯之下也進了宮,最終更名,魏忠賢。(^_^:純屬胡扯,隻圖一樂,莫要較真,哈哈)
好吧,不扯淡了。話轉回來,繼續說正文。
殿上,蘇默旁若無人的捧着茶喝的暢快。上面,弘治帝思緒萬千,心情複雜。直到老半天後,才不由微不可查的輕歎一聲。
目光轉向下面,看着自斟自飲自得其樂的蘇默,眼神閃爍了下。這個小混蛋膽大包天,嘴裏的話隻可信個五六成,甚至怕是三四成都是多了。
便如他和那蒙古公主之間的事兒,從他口中講來,尼瑪那簡直是活活的一出癡男怨女、情比金堅的情愛大戲。然則抛開那些浮華誇張的辭藻描繪,真實情況卻是妥妥的臨陣結私情,簡直該砍腦袋的一樁大罪!
放眼舉世,怕也隻有這無法無天的小混蛋,敢跟皇帝面前耍這樣的無賴。不過偏偏卻不好拿他作法,他那所謂的“羊吃人”之策,細思之下果然是歹毒無比。匪夷所思之餘,卻又是條理清晰、步步珠玑,堪稱可畏可怖。
而若要真個達成此計,其中更是牽扯諸般細節,絕非隻知個大概便可完美實施出來的。所以說,這個油滑奸詐的小子,分明就是以此爲依仗,有持無恐啊。
正如他所思所想那樣,遍數朝中衆臣,聰慧高明者比比皆是。論及政治智慧者超群者,更是不知凡幾。不要說幾位内閣大臣了,便是六部六科之中,随便拿出個人來,也能甩這小子八丈遠。
可單單要是論起這份天馬行空的腦洞,還有那機詐詭谲的設計,怕是天下再無人能出其左。
更不要說,聽他所言,想要行那絕戶之計,還牽扯到商、工兩界諸般細索。而偏偏自己這滿朝大臣,哪個提及工商兩途不是鄙薄不屑的?若要他們去施行此計,先不說肯不肯,單就結果,用腳趾頭想想都能預料到是什麽樣子。
可偏偏這小子本身就是個怪胎。論及詩詞歌賦,琴棋書畫來,絕對可稱天才。但若是談及四書五經,八股文章來,卻又連個蒙童都不如,奇葩如此,也真是沒誰了。
而他自身也不知是有自知之明,還是真心如此,從幾次試探中,都明确的顯示出不願入仕的意願來。這樣的話,那番大計若要用他,卻要着實需要細細思量了。
想及此,弘治帝一時不由再次陷入了沉思。直到屋外傳來一聲道号,侍衛進報,道是張真人過來進丹,這才将他驚醒過來。
進丹?
蘇默聽的一愣,但是随着張真人進來,呈遞上一個玉匣,看着弘治帝從中取出一顆金色的丹丸時,蘇默才猛的一個激靈,瞬間張大了眼睛,臉色大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