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身旁随着的一輛馬車上,車簾一掀,一個白發蒼蒼的老者讓人攙扶着走了下來,待到站穩一揮袖子推開從人,沉聲道:“兩位國公,事不宜遲,給老夫換馬來,咱們一起入宮!”
張懋大驚,急道:“徐公不可!您的身子……”
徐公,徐溥,前内閣首輔,去歲辭官告老,卻被弘治帝硬是挽留在京中,以備問詢。
在得知蘇默大鬧大朝會後,張懋和徐永甯二人便想到了這位老人。也唯有這位四朝元老,深受弘治帝敬重的老太師站出來爲蘇默說話,才能讓所有人都閉上嘴。
然而哪成想,他們這邊倒是極爲順利,徐溥一聽說是蘇默的事兒,當即二話不說,辭了成國公便引車随二人出發了,但卻在半路上又接到了這麽個驚世駭俗的消息。
兵谏皇宮啊,這可不是造反嗎?而且還是一位異族公主,這其中牽扯的事兒大了去了。
所謂身處層次不同,看待事物的角度也不同。牟斌也好、蕭敬也好,還有那些個大臣們,包括月仙妹妹在内,他(她)們或多或少都從看出許多問題。然則沒有一個如眼前這三人看的更透徹、更深遠。
圖魯勒圖此時此刻的身份,可并不單純的隻是個蒙古公主,而是更代表了蒙古汗庭整個汗部的态度。即便圖魯勒圖自己不承認,或者衆人都心知肚明,其這次的舉動并不是這樣,她代表的僅隻是自己。
但是,在外在的表現上,卻是怎麽解讀都成立。無論她承認還是不承認。
比如,這是蒙古人對大明的挑釁;再比如,這是蒙古人桀骜不馴、藐視君王的大不敬;又比如,這分明就是有人勾連外賊,借勢欺君,以爲外族張目……
種種種種,一旦和朝局政治牽扯上,那簡直比單純的欺君大不敬還要嚴重百倍!朝中的腥風血雨就不說了,嚴重的是一個不好,立時就是引發兩國大戰的引線啊!
所謂風起于青萍之末,縱觀曆史上,多少大戰的起因,事後追查起來發現,都不過隻是偶然的一個小事件?當其時時,又有誰會料到将會引發那種可怕的後果?
故而,以張懋等人都是人尖子裏的人尖子,一眼便看出這裏面的莫大危機,哪能不魂飛欲絕?
這個時候,老太師徐溥若能在旁斡旋緩頰,當然是最合适不過的了。也唯有這位公正無私的忠貞老臣,才能壓下天子被辱及顔面的滔天怒火。可是這裏離着皇城還有十餘裏地,又如何來得及趕至?
十餘裏地,若是騎兵沖陣,那簡直就是瞬息間事兒。可要是坐車行路,卻總麽也要個把時辰的。個把時辰,那便是兩三個小時啊。然而此時此刻,卻哪有兩三個小時的時間留給他們?
如今老太師慨然棄車乘馬,固然是最佳的選擇,可是這位老人家如今已近八十高齡,還身患眼疾,誰敢讓他這麽個玩法?一個不好,那可真是要出事的。便是張懋再如何心急,也從沒想過這一出。
“英國公不必多言,此事已經不單單是蘇小友的私事兒了,更是事關我大明社稷安危,老夫身受四代君王重恩,值此存亡危機關頭,便萬死亦不能辭也!”
對于英國公的阻攔,徐溥毫不遲疑的揮手打斷,語聲铿锵,竟無半分回轉餘地。
旁邊定國公徐永甯還要再說,徐溥卻理也不理,搶步直接從他手中将馬缰奪了過去,随即便搬鞍認蹬,翻身騎了上去。
老人家别看已八十高齡,又是身爲文人,但是昔日英宗朝時,那卻也是跟着在土木堡殺出來的人物。不說别個,單就一身騎射功夫,絕不稍遜與尋常武将。
老頭兒這一動作,差點吓的張、徐二人心髒都要跳出來了,慌不疊的搶上前去要扶,徐溥卻早已坐穩,探手從懷中摸出一個木匣,打開後拿出一副眼鏡戴上,沖兩人微一示意,淡然道:“當日幸得蘇小友所贈此奇物,卻不想竟于今日當得大用。好了,莫要耽擱了,速速上馬趕路吧!”
說罷,揚袖揮鞭,喝叱聲中也是當先馳了出去。幾個太師府的随從齊齊呼喝,緊緊伴随左右,片刻間便跑出老遠。
張懋與徐永甯面面相觑,随後相對苦澀一笑,再不敢怠慢,翻身上了馬,也緊着跟了上去。唯剩下幾個家人,滿頭大汗的趕着馬車,緊趕慢趕的遠遠追着,原地很快便隻留下滿天的塵土飛揚……
這一刻,京中那座陰暗的庵堂之中,神秘人仰天得意的大笑;甯王府中,甯王朱宸濠目光閃動,面色陰晴不定。随後一道道命令,流水介發了出去…….
魯王府中,魯王世子朱陽鑄滿面紅光,猛地跳了起來,将手中酒盞狠狠抛下,狂笑道:“蘇讷言,看你這回還死不死…….”
其他藩王、世子們俱各紛紛派出人手打探,接替腳的将蒙古公主的行程不斷回報回來。其間,有人滿面嫉恨,有人若有所思,有人嘿嘿冷笑,有人蠢蠢欲動…….
而一衆朝廷大臣的反應卻又是不一而同。内閣首輔、大學士劉健正在家中剛剛端起飯碗準備用飯,得知消息後,呆愕片刻,随即面色巨變,推開飯碗霍然起身,着人急急更換朝服、備轎,急急往宮中而來;
與此同時,謝遷也是眉頭緊皺着出了門,從下人手中搶過一匹健馬,打馬揚鞭,絕塵而去;
李東陽府上,李東陽雙目微眯,撚須沉吟半響,這才慢悠悠的換了衣服,登車而行。隻在登車前,将老仆喚到眼前,低聲囑咐了幾句。老仆躬身領命,換了一身青衣小帽,悄然從後門走出,很快便隐沒于夜色之中不見……
戶部給事中華旭府上,華旭背着手來回在屋中踱着,額頭上豆大的汗水一顆顆滾落下來,臉上滿是糾結遲疑之色。
身旁,兒子華龍抓耳撓腮,欲言又止。卻在半響後,被華旭大聲罵了出去,随後華府緊閉門戶,嚴禁家中任何人進出。
其餘各大臣家中,或亦如華府這般閉門不出的,或如劉健等人立即趕往宮中的,人生百态、忠奸善惡,便在這暮色四合的紫禁城中處處上演着,俨然一副衆生百态圖。
王府大門外,文淵閣大學士、提督學政事王懋一臉沉肅,邁步登上一輛敞車。身後,女兒王泌和侍女鹿亭滿面憂容,俏立相送。
鹿亭兩隻大眼睛微微紅腫着,清澈的眼眸中滿是擔憂焦急之色,眼見着老爺喝令起步,忍不住大聲叫道:“老爺,你一定要救救默哥哥啊,小姐很喜歡他的……”
身旁王泌猛地身子一僵,瞬間滿面通紅,轉頭狠狠瞪了小丫頭一眼,但卻不知爲何,櫻唇隻微微翕動了下,卻竟沒有半句反駁。
車上,王懋扶住車轅的手似乎有那麽一刻僵了僵,遙遙的回過頭來深深看了二女一眼,随即一言不發的轉過身去,車駕很快遠遠去了。
夜色漸濃,天邊已能看見稀薄的月牙子升起,在落日的殘餘紅光中,似乎透出一股血樣的赤色。
有風漸漸吹起,極快的刮過大街小巷,卷動着某種莫名的氣息。
乾清宮中,弘治帝臉色鐵青,負手站在琉璃窗前不言不動。地上,一攤散發着藥味的水漬中,散落着幾乎成爲粉碎狀的瓷片。
然而,包括老太監杜甫在内,一衆内侍宮女卻是誰也沒敢去收拾,俱皆低眉垂首,身子微微顫抖着大氣不敢出。
蒙古公主帶兵叩阙,滿京中的大臣們都知道了,更不要說作爲這座雄城的主人了。早在第一時間,弘治帝便得到了密報。
在初時的震驚不信過後,随之而起的便是沖天的暴怒而起,勉強壓抑着情緒,告别了皇後和小公主出來,直到到了前殿,這才徹底爆發出來。
天子一怒,伏屍千裏,血流漂杵,這話,豈是随便說笑的?他向以寬仁慈愛治國,甚至連死後谥号都稱一個“孝”字,但那并不代表他就是個軟弱的君王。
他,是大明皇帝!是這天下之主!是至高無上的至尊!無論圖魯勒圖是爲了什麽,也無論他是不是根本就明白圖魯勒圖并沒有反意,但眼下的舉動都是一種亵渎!一種羞辱!
作爲天子,他,絕不容許!絕不能放任!因爲,他是皇帝,他代表的,是大明的國威、大明的顔面!
殺!必須殺!不單單是始作俑者,還有那些個背後推波助瀾的,還有那個小子……
他目光中閃過一抹陰霾,心頭忽的閃過兒子歡快的面容,眼底不由的劃過一道猶疑。然則不過片刻,便又化爲堅定。
“傳朕旨意,令五軍都督府嚴守九門,任何人不得随意走動,敢有犯者,斬!傳谕蔣斅,令其親帥金吾、羽林左右衛,彙同五軍營布防,監視三千營,但有異動者,不必多問,斬!調神機營列陣宮門前,一待寇至,盡數拿下。但有抗拒者,斬!”
一道道之意,潑水介瀉出,語意森寒,殺意凜然。杜甫面色凝重,躬身領旨。
待要轉身出門,卻聽弘治帝聲音又起:“傳谕禦前衛,立即拿問蘇默,下——天——牢!”
杜甫剛剛邁出的腳步,聞聽此言,頓時猛的一僵。但不過瞬息之間便又恢複。
“老奴,領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