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這話掰開了揉碎了再去體悟,那意思就是,君終歸是君,名聲是很重要的,而且皇帝自己也不願今日之事外傳,你要管好自己的嘴。
而最後兩句,更是不啻于直接宣判了蘇默的一生。成也好,不成也好,都安心做個富家翁吧。朝堂入仕什麽的,就不要想了。
爲什麽這麽說?沒聽那句“自有富足”嗎?有富有足,單單沒有貴,沒有顯,話外餘意已是清楚分明了。任何時代,便再有錢的人,最多就是談得上個有勢,唯有官身才有可能貴。
如果再結合之前那句“今日不論君臣”的話,那起始的恁多心思一句,便俨然又是一番敲打了。畢竟前面既有了不論君臣一說,後面又何必提及朕非桀纣一語?
所以說,這其中的彎彎繞繞,真是一般人很難搞明白的。也所以說,中華漢家語言,的的确确稱得上博大精深、含蓄深意了。
至于說這話如此深奧,蘇默會不會聽不懂?皇帝可就要呵呵了。人家說了,也暗示過了,你聽得懂也好,聽不懂也好,誰會在乎?聽得懂,自是你好我好大家好;但要是聽不懂,亦不過是你自己求不得而已,卻須怪不得别人。
但是蘇默顯然是聽懂了,不過隻是微微一鄂之後,随即便釋然了。話說蘇老師原本就極度厭惡政治好吧,原本就打着做個閑人的,最多就是個不會輕易被欺負的閑人而已。
而今有了皇帝的背書,試問還有誰敢無緣無故的拿他當土坷垃?是,他不能進入朝堂做官了,可有了這番言語放在這兒,皇帝自也不會讓人随便欺負了他去。
這番話固然是敲打判定,但又何嘗不是一種默契、一份承諾?管好自己的嘴,安分守己,保你富足平安!
“是,草民謝過陛下。”蘇默躬身謝恩,眼神平靜無波。
弘治帝深深看了他一眼,點點頭沒再說話,隻是示意了一下,蘇默再次微一欠身,轉身往床榻走去。
朱厚照尚懵裏懵懂,根本半分都沒聽出自己父皇和這位新交的朋友之間的暗鋒。眼見蘇默終于要給妹子看病了,歡天喜地的搶過去,先一步将帷幔撩起。
隻是蘇默剛剛向床榻邁出一步,陡然間似乎僵了一下。目光悄然瞥向了一旁的張皇後,想了想,對着皇後微微欠身一禮,輕聲道:“娘娘勿憂。”
剛才那一瞬,他分明感到了張皇後極爲緊張,就像是一隻護犢子的母獸,察覺危險靠近自己的孩子,而下意識做出了不顧一切攻擊的反應。
郁悶個天的,自己可是你們請來的好不好,至于着的嗎?于是,他這才站下來說了這麽一句。一來固然是禮節,二來卻也是提醒。
張皇後似是猛然一驚,勉強擠出個笑容點了點頭,口唇翕動了一下,似乎想說什麽,卻又終是什麽也沒說出來。隻是那不自覺緊緊糾纏在一起的兩手,卻是因緊張太過所緻,以至于關節膚色都青白起來,身子也在不可自抑的微微顫抖着。
“咳。”弘治帝忽然輕輕咳了一聲,起身走到皇後身邊,輕輕拍了拍她。
張皇後身子一顫,扭頭看看丈夫,眼中露出又是恐懼又是軟弱之色,但最終卻忽如失去了全身的力氣一般,軟軟的靠住丈夫胸前,似乎若無弘治帝的扶持,便要癱軟下去了。
蘇默看的眉頭微蹙,心下又是古怪又是不爽。不過見帝後二人都未再有什麽表示,這才按下心思,再次走到床榻前。
隻是待他慢條斯理的在榻前一個錦墩兒上坐了,目光看向榻上躺着的小人兒時,卻是不由猛的眼神一縮,臉上再也難以抑制的掠過一道驚容,霍然扭頭看向身後的帝後夫婦。
張皇後已然緊緊閉上雙目,任憑丈夫攬住,臉上卻是蒼白一片。而弘治帝則平靜的迎着蘇默的目光,眼神幽深無比。
兩下裏并無半句交流,似乎也隻是過去了那麽一刹,蘇默深吸一口氣,慢慢轉回頭來,從新将目光落到榻上的小人身上。
這是一個女童,是的,就是“女童”,而不是女嬰!按照一直以來所傳的信息,太康公主去歲年末出生,到的現在,應該就是一歲多點,不到兩歲的樣子。
可是眼前這個孩子,雖然仍是個孩子,卻完全不是那種一兩歲的嬰孩。眼前這個瘦弱的孩子,根本至少有着三四歲的模樣了。蘇默便再沒見識,也不會連一兩歲的嬰孩和三四歲的女童都分辨不出來。
明明都三四歲了,卻一直對内外宣稱才一歲多,這巨大的反差,又是處于深宮之中,蘇默第一反應便是腦中瞬間不知腦補了多少陰谲詭異。心神巨震之下,哪還再能繃的住?這才有了剛才那下意識的反應。
然則等看到弘治帝那幽然深邃的眼神,他忽然猛的省悟過來。也是直到此刻,他才真正的明了了之前那番言詞中的含義。恁多心思、安分守己!細思恐極啊。
微微阖上眼,再次平複了下心裏的震動,這才将心神放到眼前這個女童身上。
女孩兒閉着眼睛,兩道淡淡的蠶眉微蹙,如同卧了兩隻毛毛蟲。雖因病魔的折磨,使得看上去骨瘦如柴,頭發也帶着不健康的枯黃之色,但眉眼之間,卻依然顯出毓秀美麗的模樣。隻是這份美麗,卻分外顯得讓人心生疼愛憐惜。
她的呼吸忽強忽弱,忽急忽緩,顯然生命體征極爲不穩定。一個小小的身子上,蓋着一床錦被,似乎便隻這點份量,對她而言也是莫大的負擔,以至于白皙的近乎透明的額頭上,沁出汨汨的一片細汗。
蘇默眼中露出疼惜的目光,伸出手去,欲要将那薄被掀起來。但是還不等那手摸到被上,身後猛地響起一聲驚恐的叫聲:“你要作甚!”
蘇默手一頓,回頭看去,卻見張皇後兩眼睜的大大的,渾身緊繃着似乎馬上就要撲過來似的。
“娘娘,要給公主看病,總要讓草民看個清楚明白吧。再者說了,公主一直這樣捂着,對她的病情并無益處。”說着,目光又看向一旁的弘治帝。
弘治帝抿了抿嘴,輕輕拍拍皇後的香肩,将張娘娘安撫住,這才對蘇默微微颔首,示意他繼續。
蘇默歎口氣,将心神收攝,卻并不再去觸碰那被子,而是歪頭沖一邊瞪大眼睛看着的朱厚照示意了下。
朱厚照一臉的懵逼,茫然的看着他,不明白什麽意思。
蘇默翻個白眼,沒好氣的道:“太子是公主的親哥哥,由你來協助草民給公主診斷,最是合适不過。還愣着作甚,來幫我把她的被子掀開啊。”
朱厚照這才恍然,随即便是大喜,屁颠屁颠的過來,小心的将妹妹身上的被子掀開。于他而言,能被要求參與進來這種事兒,簡直是對他莫大的認同。終于不再被人看做小屁孩了,這對于小屁孩來說,還有什麽比這更讓他激動的呢?
弘治帝在後面看的眼底閃過一抹異彩,不由微微颔首。這小子年紀雖幼,但卻心思細膩至極。更難得的是,竟似乎極通人情世故,隻這微小的一個舉動,便照顧了方方面面,卻又不顯得突兀僵硬,直是難得。由此看來,之前自己的顧慮……
他忽然微微蹙眉,心中有些猶疑起來。
張皇後也似是大松了一口氣,看向蘇默的眼神中,頓時大爲柔和起來。天知道,在經曆了上次的失子之痛後,但凡再涉及到孩子的事情時,她已然早已如驚弓之鳥,怎麽也難以克制心中的恐懼。便是那位張真人張神仙,也休想在她面前靠近自己的女兒。
随着錦被的掀開,小女童穿着單衣的身子完全顯露出來,忽然的溫度變化,使得昏睡中的她不由微微的抖顫了幾下。在略顯空闊的大床上,愈發顯得那嬌小的身軀,單薄瘦弱的讓人心顫。
身後傳來強抑的哽咽聲,蘇默沒有回頭,他知道那是一個母親的擔憂和悲痛。
微微閉上眼睛,開始調動意識中那團生命元氣。他并不是真正的醫者,也不會什麽高深的醫術,所能依仗的便隻有體内的異能。所以,當然也就不必弄什麽把脈之類的把戲了。
當然,該做出的掩飾還是必要的。否則隻随便搭一眼就巴拉巴拉說什麽出來,怕是鬼都不信。掀開被子也好,閉目作态也好,都不過是裝模作樣。以生命元氣的特性,别說區區一床被子了,就算一堵牆都休想能阻隔住他的探究。
按照眼下所知的情況,太康公主的病情,太醫院的太醫們都早已看遍了,卻誰也束手無策。唯有那個什麽張真人煉制的丹藥,似乎有些效用。那麽這至少說明,尋常的診治方式,根本沒有任何用處。
他能想到這些,弘治帝兩口子自然也能想到。而在此情形下,弘治帝還把他招來,自然便是期待他有特殊的方法。那麽,他此時要做的,便是繼續扮演一個神棍就好了。
呃,好吧,反正他演神棍也不是一回兩回了,這門道,蘇大師現在精熟着呢。
再者,那些太醫們可不是真的一無是處,那可謂都是天下最頂尖的這個時代的專家。他們所有人的診斷都是一個結論,太康公主先天不足。别人信不信不知道,但蘇默卻是絕對相信的。
那麽好了,他的生命元氣異能,對别的領域或許力有不逮,但是在生命元氣領域,卻是再沒有能比這更對路的了。既如此,他此時越是做作,便越是能令人信服。當然,效果什麽的,那提也不用提,正所謂後世那句廣告語:别看廣告,看療效。
蘇默相信,之後的療效,是一定會讓皇帝夫婦的滿意度完爆,絕對超五星的程度。
神識慢慢延伸過去,漸漸将小公主全身包裹住。似乎一切的阻隔都不在了,透過薄薄的衣衫,那具幼小軀體的一切,從裏到外便都一一映射到了腦海之中……
随着神識一點一點的滲透,蘇默臉上漸漸露出釋然輕松的神态,嘴角也微微勾起。果然,一切都不出所料,在變态的生命元氣之前,小小的先天不足根本不足道。
可就在他剛要松口氣之時,猛然一個輪廓映入腦海中,讓他瞬間僵住,随即失神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