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裏不見一個人影,唯有兩個人的腳步聲橐橐入耳,愈發顯得這傍晚的大内皇宮空闊寂寥。
蘇默一臉的不情願,眯着眼睛慢吞吞的踱着,身邊朱厚照斷斷續續的鸹噪,如同夏日的蟬一般在耳邊叫着,倒是讓那份寂寥中多出了幾分人氣兒。
很顯然,小太子哪裏會讓他真個走了,順勢拽着他出了乾清門,便徑直往後宮繞去。
太康公主年紀尚小,身子又弱,自也無法另移他處就診。于是,蘇默成功的得以繼續他的皇宮一日遊,無論他自己想還是不想。
來到這個時代許久了,他已然見識過許多富貴人家的深園豪宅。那種奢華的亭台樓閣,亦曾令他再三嗟歎,但覺盡管後世諸多文字描述,雖已達至華麗的巅峰,卻也未能如親眼所見十之一二。
然則,那些個富貴華麗比之此時所見,卻又差出少說一兩個層次去。
民間也好,世家也罷,他們的豪宅若說華麗,便僅着落在“華麗”二字上。讓人一眼看去,大抵都會興起一種富奢繁華,至此極矣的感覺;
但與之相比,眼前這紫禁城卻又是另一種震撼。其并沒有如尋常大家宅院中的那般十步一景、花樹迷眼之感,甚至大抵更會有種單調壓抑的不适。
目光所及,除了朱紅便是朱紅,偶有幾株松柏蔥翠,卻又将那份壓抑稍減,反倒更彰托的将那其中的*肅穆,愈發濃重了三分。
恢弘、*,于華麗中更顯震撼,與之相比,所謂那些豪宅的富奢,便猶如暴發戶的土财主,之與千年世家所比。
蘇默後世時,其實未嘗沒曾來過這所謂的後宮内院。然則許是其時境遇心理不同,又或是那時的紫禁城便隻是一座紫禁城而已。沒了那代表着九五之尊的帝王和六宮粉黛,沒了那無數故事中描述的太監宮女,便就隻是一座華麗的建築本身了。
如此,身處其中,更多的便隻有幾許嗟歎,半阙吟哦,俱風吹雨打去,最終仍是歸于幾行散着曆史氣息的文字而已。當如此時此景,身處其中的悸動,卻是無論如何也體會不到。
“嘿,我說,你倒是能快點嗎?這有什麽好看的,至于着嗎。”耳邊再次傳來小太子的催促聲,登時讓蘇默從那份莫名的意境中扯出。
蘇默不滿的乜了他一眼,腳下仍是不緊不慢的走着。
這小太子是個話唠,也不知是不是平日裏缺少玩伴,又或是從沒遇到一個真正把他平等對待的朋友,這使得朱厚照雖然跟蘇默交識很短的時間,但卻總讓他有種說不出的新奇和興奮。
就如眼前這般,雖然蘇默已經很明顯的擺出一副我很煩你的樣子,朱厚照卻也有種樂在其中的歡樂。那嘴便也愈發的收不住,根本不在意蘇默是不是接腔什麽的。
“我常聽師傅們說,醫者父母心。且不說那些個太醫們,便隻尋常民間醫者,聽聞病患上門,都是從不敢怠慢的。如你這般的,卻哪有半分仁者之心?用你的話說,我必須鄙視你!嗯,是這麽說吧?這話說的,真好玩。”
朱厚照眉飛色舞的說着,頗有幾分手舞足蹈的樣子。也就是這會兒隻有他們兩個,若是被那些個大學士們看到,怕是定少不得一番痛心疾首。堂堂太子,豈可如此行諸于色?飛揚跳脫,不當人君!
蘇默當然不會說那些,不是他不敢說,而是他壓根沒有那個概念。在他眼中,除了初時相見的那一刻,心中有短暫的認知,這是太子外,而後大多時間,便都化爲“這是一個熊孩子”的念頭了。
十歲嘛,不是熊孩子是什麽?至于說跳脫,十歲就沉穩的跟七老八十似的,那絕逼叫不正常。就不說是心理變态吧,那也得是性格扭曲的産物。
那麽,跟一個熊孩子的打開方式應是什麽樣子?無他,便如此刻蘇默這般就是。
“你也說了,那是醫者。小太爺是醫者嗎?是嗎?看清楚,咱是才子。才子懂不?才子隻要有才就行了,仁心啊慈悲啊神馬的關我屁事?想找那個,你得去廟裏才對。”
他溜溜達達的走着,眼神四下漫撒着,口中有一搭無一搭的胡亂扯着應對。
朱厚照就聽的呆住,有那麽一刻就忘了邁步了。直到猛不丁回過神來見蘇默走出好幾步外了,這才連忙拎着袍襟小跑跟上。
“哎呀呀,你真大膽。你你,你竟敢跟我面前自稱小……小太爺?你這是大不敬……”小太子氣憤憤的叫着,眼中卻偏偏亮的吓人,小臉兒都興奮的漲紅起來。
這尼瑪太帶勁了有木有?小太爺?還是在自個兒面前自稱,這蘇讷言真是……太有趣了。
刺激,必須是刺激啊……哈,是這個語式吧?古怪,而又有種難言的韻味兒;粗鄙不通,偏又令人一聽就覺的似乎特别貼切。
自己往日裏所見的那些個侍講侍讀學士們若是聽了,怕是定要捶胸頓足,大罵粗鄙不堪、狗屁不通之類的了。可是爲何自己偏偏覺得,這種說話方式是那麽有趣新奇,那麽吸引自己呢?
小太子想不通這些,但就是覺得特别帶勁。他卻不知,這種後世如同病句般的網絡語言格式,早不知風靡了萬千年輕的心,真正形同病毒一般了。如此征服一個如他這般連網絡爲何物的雛雞,簡直不要太輕松了。
“大不敬?你是不是還要說,要告訴你父皇,然後殺我的頭,再加上個誅我九族啥的?拜托,你敢有點新意不?那好吧,快去告我吧,求告發,求殺頭啊……”
朱厚照再次呆滞,旋即更興奮起來。“哈,這個好有趣兒,快快,再說些,多說些來聽…….”
“…….給錢!當小太爺說書的嗎?說書還要個打賞的呢。”
“給!再來十兩銀子的……哈,是這麽說的吧?我說的對不對?是這個味兒不?哈哈,好玩,真好玩…….”
“………”
宮牆之内,時不時的嬉笑對答之聲,空蕩蕩的回蕩着回音,在夕陽餘照下飄上長空,袅袅不絕,隐隐約約,終至凝縮成一幅俨如歲月浸染的工筆畫卷……
所謂征服,首先便是語言,其次便是文化,其次又是相融,最後才是刀劍。放同與單個個體,庶幾便亦差相仿佛。
于是,大明弘治十二年的四月某個傍晚,日後的正德天子,此時的厚照太子,便這麽不知不覺的淪陷了…..
再長的路也終有盡頭,再慢的步伐也終有終點。一路瞎侃,一路嬉笑,大約半個時辰後,兩人在一道宮門前停下。
有幾個小監和宮女在外迎着,見了兩人過來,急忙拜伏在地,口稱殿下。
朱厚照看也不看一眼,卻回頭對蘇默道:“到了,這便進去吧。”說着,拽着蘇默便往裏闖。隻是剛邁出兩步,忽然又停了下來,回身凝視着蘇默,先前一直嬉笑的小臉,出乎意料的一片嚴肅。
“答應我,一定一定要治好太康!竭盡全力,好嗎?”他如此鄭重的說着,落在蘇默臉上的目光一瞬不瞬。
蘇默挑了挑眉,頗有些詫異的看着他。這個小太子一直以來給他的印象便是沒心沒肺、性子粗疏,卻哪裏想到竟還有這麽一面?
然而這一刻的朱厚照,忽然卻猛地讓他有了一種感覺:平日裏的那些跳脫頑劣,并不是他的全部。唯有再加上眼前這個嚴肅的面孔,大明正德太子終于才算是完整了。
“那是我妹妹!唯一的妹妹!”見蘇默怔怔的沒回答,朱厚照臉上露出焦灼,又再重重的說道。沒有其他言語,隻是如此簡單的重複着,卻自有一種難言的氣勢沖起。
蘇默臉上懶散的神情漸漸斂起,深深的看了他一眼,隻是擡手輕輕按了按他尚還稚嫩的肩膀。沒有應下,也沒有不應,朱厚照卻猛的臉色放松下來,眼底露出欣慰喜悅的光芒。擡手拉着他的袖子,轉身便往裏跑去。
旁邊幾個侍候的太監宮女個個目露駭然,卻又趕緊把頭深深伏下,不敢多看。這是個什麽人?竟敢如此大膽的去按太子殿下的肩膀,而且對太子的話甚至連半句回應都沒有,真真是膽大包天了。
可偏偏太子殿下竟還似乎很高興,半點怪罪的意思都無。此時此刻這一幕,簡直是聞所未聞,徹底颠覆了他們的認知。
裏面再次有人迎了出來,腳步起落間悄無聲息,如同鬼魅飄行水面也似,正是老太監杜甫。
蘇默眸子猛的一縮,卻迎來老太監咧嘴一笑。一笑之後,便即轉向朱厚照,拂塵往胳膊肘一搭,溫聲笑道:“殿下。”
朱厚照松開扯着蘇默的手,臉上難得的露出恭敬之色,卻更帶着幾分孺慕之意,上前扶住他道:“大伴,父皇母後可是等急了?”
杜甫便欣慰的笑着,沒直接回他,隻微微側身一讓,低聲道:“快進去吧。”說着,又看向蘇默,點點頭道:“用心些。”
說罷,便不再多言,當先轉身而入。蘇默眼神又再縮了縮,他隐隐有所感覺,似乎這老太監剛才的話,總有些意猶未盡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