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8章:父與子

“那小子怎麽樣了?”後宮中,弘治帝斜倚着軟榻,手中端着一碗參茶輕輕啜着,向一旁伺候的杜甫淡然問道。

杜甫躬了躬身子,笑道:“轉悠了快倆時辰了,連陛下您的禦案都趴上去研究了半天。這會兒說是喊着餓了,想要往外闖,被侍衛給攔了回去,好像很是氣惱的樣子。”

他嘿嘿笑着,弘治帝聽的愣了愣,忽然也笑了起來。将手中茶盞遞給他端着,自己坐正身子低笑道:“連朕的禦案都有興趣?”

這茬兒可不好接,杜甫隻是躬了躬身子,卻沒應聲。

裏間簾栊一挑,張皇後袅袅走出,臉上微微帶着幾分焦灼。杜甫再次躬了躬身子,往後退到門口站了。

張皇後沖他微微颔首,随即嗔怪的白了弘治帝一眼,歎息道:“陛下,太康剛剛又發了一身的虛汗,這…….”

弘治眉頭一皺,猛地擡起頭看她,沉聲道:“怎麽又發汗了?前兩天用了張真人送回來的丹丸,不是已經好了很多嗎?”

張皇後不語,臉上滿是哀傷,輕輕搖了搖頭,欲言又止。

弘治帝站起身來,疾步在屋中來回走了兩圈兒,轉頭道:“可傳了太醫沒?讓太醫們再看一看,或許……”

他話說了一半,卻見張皇後滿臉哀戚的望着他,目中泫然欲泣,滿是求肯之色,那話便不由的戛然而止,随後化爲一聲長歎。

太康小公主的病情,太醫們早已看過無數遍了,下的結論也都完全一緻。太康公主先天不足,齒歲又太過幼小,難以用尋常藥物進補,是以補難止損,如之奈何。

倒是幸虧有那張真人煉了些丹丸,頗有些神效。每次進一點,便能讓小公主氣息強壯幾分。然而這種丹丸煉制不易,而且也隻是治标不治本。

這且不說,随着進服這種丹丸的增多,丹丸的效果也是越來越弱。初時用一次,幾乎能頂三五天之久,但到如今,卻最多隻有一天一夜左右便效用盡失。

張真人對此也是束手無策,此次遠出也是爲了這事兒,說是去尋一味靈藥,或許能對小公主的病情有所幫助。

而也正是有了這一條,弘治帝才忽然對蘇默那邊有了點底氣,正好抓住這小子的一點錯處,想要好好治一治他,也免得這小子待價而沽,愈發的無法無天起來。這倒是跟蘇默猜測的“熬鷹”的想法大同小異了。

隻是想不到的是,那邊的*才剛剛開了個頭,這邊小公主的情況又不好了。太醫們實在是指望不上,張真人又不在,唯一的指望,便是被禁锢在乾清門那兒的蘇默了。

隻是這小子剛剛還不肯老實,這會兒宣他來給小公主治病,還不得讓這小子上了天去?且不說究竟能不能治得好,單就皇帝這臉面上,弘治帝自己就覺得有些下不來啊。

“陛下,要不……要不臣妾去求他?那樣便……”張皇後終于是愛女心切,忍了幾忍還是沒忍住,張口試探的道。

弘治帝煩躁的一揮手,歎道:“掩耳盜鈴!你與朕乃是一體,你出面與朕出面又有何不同?罷了罷了。”

這麽歎着,轉身沖門口的杜甫擺擺手,便要讓杜甫去傳蘇默過來。猛不丁門邊一個小腦袋探了出來,烏溜溜的眼珠轉轉,正迎上弘治帝的目光,立即奉上一個大大的笑臉來,卻不是那小太子朱厚照又是哪個。

弘治帝雙眉一豎,忍不住便要訓斥。這小子惹了事兒,卻早早跑了。自己原本料定他定是來了這後宮尋他母後庇護,結果過來後卻發現,朱厚照來倒是來過了,隻不過來了跟張皇後隻說他一時好奇,去乾清門瞧看了那個能給妹妹治病的蘇默時,手下人不明狀況,那蘇默又不通禮儀,結果鬧出點小誤會來。

于是怕父皇責怪他,便請張皇後幫他在父皇面前斡旋一二,緩頰緩頰。然後……然後便沒然後了,這小子竟聰明至極的提前躲出去了,竟是一時半會兒找不到他。

弘治帝既當面尋不到他,那股子氣便消散大半。更何況他本來也不舍得真個責罰這寶貝疙瘩,無非就是吓唬一番就是了。之後又是看望女兒又是撫慰皇後的,便早忘了他這一茬兒。

而此時,許是感覺時間差不多了,這頑劣小子才跑了出來觑看,卻正被抓了個正着。

此時眼見父皇臉色不好看,朱厚照心下驚慌,努力陪了個大大的笑臉後,脖子一縮便要逃跑,卻聽裏面弘治帝幽幽的聲音響起:“站住!來,跟朕說說,這又是準備去哪裏藏着去?”

朱厚照半擡起來的腳就此僵住,最終有些僵硬的把腳放下,眼珠兒骨碌碌的急轉着,卻是一時半會哪裏想得到法子?

正急的腦門冒汗之際,卻忽然瞄到陰影中,老太監杜甫眼神有異。凝目看去,卻見杜甫眼神先是往裏面瞄了瞄,接着又往外面某個方向看了看,随即便抹搭下眼皮去,似乎方才那些動作隻是無意識的舉動。

朱厚照心思之靈動豈是一般,他當然更了解這老太監是個什麽樣的人。别說這麽明顯的動作了,平日裏如果沒事兒的時候,簡直跟個泥雕木塑一般,連半點多餘的表情都不會有。

那麽,他剛才那番暗示就絕不會是無的放矢。隻是那又是什麽意思呢?

他慢吞吞的轉動着身子,一邊飛速的思考着。隻是那身子轉的速度簡直比慢動作還要慢上三分,拖延之意便瞎子也瞞不過。

好在弘治帝也不催促,隻是似笑非笑的看着他,由着他表演,倒想看看這個兒子會有什麽急智,來應對眼下的難關。

他半生以來,唯有這麽一個兒子健康長成,也早早便立爲了儲君。以後不出意外的話,也必然是大明帝國的下一任皇帝。

而作爲一個皇帝,将要面對的各種難題麻煩不知凡幾,其中危急困厄之情,更不知比眼下這點事兒要難上天差地遠去。那麽,妥善的應對固然是極重要的,但是急智反應,卻也是必不可少的。

所以,他幾乎是一有機會便嘗試着引導兒子,期望能讓他潛移默化之中,慢慢學會一些東西,哪怕隻是一些很簡單的東西。便如眼前這會兒,他并不催促,隻是耐心的等待着,眼底有着隐隐的期盼,不時的閃爍着。

張皇後卻哪裏知道丈夫的心思,眼見這邊閨女等着救命,那邊兒子又要被責罰,哪一方也是心頭肉啊。焦急之下,那眼淚便再也忍不住,噼裏啪啦就落了下來,腳下微動,上前一步便想要爲兒子開口求情。

弘治帝急忙以目示意,袍袖下微不可查的輕輕擺擺手,又給了她個放心的眼神,張皇後這才愕然察覺有異,猶豫了一下,又将腳步縮了回來。

那邊朱厚照眼珠兒轉的風車也似,卻是一時抓不住頭緒。他再如何聰明,畢竟才隻是個十歲大的孩子,單靠着幾個眼神兒讓他便猜出前因後果來,也真是有些難爲了。

剛才偷眼瞥到母後那邊似有所動,正滿心歡喜之際,卻忽見母後不知爲何又縮了回去,不由的心中大失所望。正又是懊惱又是想不通之餘,無意中卻瞥到母後臉上的淚痕,還有那幾乎要滿溢出來的憂急,心下先是一疼,但猛然間卻忽然福至心靈,一道靈光瞬間閃起。

“咳咳,啓禀父皇,孩兒這不是擔心妹妹的病情嘛,便也想着學張真人那般到處轉轉,看看能不能尋到些好東西來……藏着?咳咳,怎麽會,嘎嘎……”他幹笑着,眼神飄忽着,倆眼珠子轉的那叫一個急啊。

弘治帝聞言,眼底閃過一抹笑意,先是對着張皇後使個眼色,換來皇後一個嗔怪的白眼。兩人夫妻這麽多年,默契早成,到了這會兒,張皇後哪還不明白丈夫的意思?臉上雖仍帶着淚,但眼中卻大有欣慰之色,隻笑吟吟的看着這父子兩人間的互動。

心中不由默默祈禱:隻願那苦命的女兒能再得以康複,若是一家人就此平安喜樂的下去,便是就此折壽十載也是無憾了。

那邊弘治帝安撫住了皇後,這才似乎有些驚異的哦了聲,曼聲道:“原來如此,倒是難得。那麽太子可曾尋到什麽靈異之物,要不拿出來給朕也見識見識?”

朱厚照臉上一苦,擡起袖子擦了擦腦門上的汗,轉轉眼珠做出一副喪氣模樣,歎口氣道:“好叫父皇知曉,兒臣轉了老半天,差點都要把整個皇城都尋遍了,卻仍是一無所獲。兒臣就尋思着吧,許是咱們皇城裏的好東西,都被那張真人早早挖走了。那牛鼻子也是手毒的,竟不給兒臣留下一星半點兒,真是太過分了。”

他一邊誇張的表演着,最後還不忘拿張真人來作伐子,隻聽的弘治帝又是好笑又是好氣,忍不住笑叱道:“還不住嘴!大膽小兒,怎敢對真人不敬!”

朱厚照便縮縮脖子,又奉上個大大的笑臉。隻是看着弘治帝嘴角微微勾起,心下不由大大松了口氣兒,知道這一關算是過去了。心思轉動之下,又再加把勁兒道:“是是是,兒臣對張真人是敬的。不過就是擔心妹妹的身子,所以有些焦急,故而口不擇言了。啊,對了,說起這事兒來,兒臣今個兒倒是剛識得一個能人,絕對是有大本事的,說不定就能治好了妹妹。要不然父皇與兒臣一道旨意,兒臣去喊了他來給妹妹看看?”

弘治帝聽他竟将中午鬧騰的事兒拿來說嘴,俨然是打着趁熱打鐵,徹底把自己的錯處摘出來不算,竟還想着讨個乖,這份機靈勁兒讓他老懷大慰,終是再也繃不住了,仰天哈哈大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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