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監杜甫面色難看至極,沖旁邊一個小監使了個眼色。不多時,值殿官一頭大汗的跑了進來,噗通跪倒殿前,叩頭顫聲道:“臣失職,臣萬死。”
弘治帝眼皮都沒撩一下,仍是不言不語。班前大學士劉健鐵青着臉站出來,先是對上面的弘治帝施了一禮,在皇帝擺擺手之後,這才轉過身來,怒聲道:“還不快說,究竟怎麽回事!何人大膽,敢擾亂大朝!”
值殿官這個委屈啊,哭喪着臉回道:“回禀閣老,是今日奉诏觐見的原出使蒙古欽差副使,蘇默蘇公子,在殿外與人起了争執。後來朝儀郎帶侍衛過去,又與其對峙起來,這才……這才…….臣萬死,臣萬死…….”
嘶,殿上一衆大臣不約而同的吸了口氣。相互對視一眼,旋即都将眼皮抹搭下不說話了。心中卻俱都隐隐興奮起來,等着看一出好戲上演。
這個蘇默近來好大的名頭,據聞其人之聖寵,俨然如英宗朝時的汪直之輩。最多不同的,大抵就隻有一個是閹宦太監,另一個卻是個白身的讀書人罷了。
而且,聽聞前陣子此人出使歸來,内閣次輔、大學士李東陽之所以忽然被連降三級,也是隐隐與此人有關。
還有前幾日,更是此人在街市上,公然辱罵皇室宗親,與山東來的魯王世子大打出手,竟使得堂堂魯王顔面盡喪,随身護衛一死一傷,膽大包天一至于此。
而這種事兒,若是換個人身上,怕是早死的骨頭都不剩了。但詭異的是,偏偏這事兒之後,自皇帝往下,竟沒人站出來對此事有片言隻語流出。不得不說,這裏面的水究竟有多深了。
今日,這個蘇默第一次上朝,竟爾就來了這麽一出大鬧大朝會的戲碼。嘿嘿,卻不知皇帝陛下又将如何置喙?而李閣老,還有諸位王爺宗室,又将是個什麽樣的态度?這真是很讓人期待啊。
所有人幾乎同時在心裏興起這個念頭,不少人都暗暗瞄向最前面那個消瘦的身影。
劉健也是一陣的錯愕,萬萬想不到,外面鬧騰的人竟然是蘇默那厮。比之其他不明情況的大臣們而言,他對這裏面的蹊跷卻是知曉的更多更詳盡。
下意識的,他不由的微微皺眉,偷眼看向上首的弘治天子。老友李東陽和蘇默的糾葛,認真說起來其實并不如外間猜測的那樣。李兆先之死,或許與蘇默有着間接的關系,李東陽也确實可能因此遷怒蘇默。
但是,以他與李東陽同朝相交這麽久的了解,李賓之恨則恨矣,卻尚不至于達到外間猜測的那麽失了身份。
而真正的麻煩不是别個,正是現在上面那位一臉面無表情的天子才對。
作爲當朝首輔,天子最倚重的老臣,劉健哪會不知道,太康公主的病情實在再也拖不得了?今日的召見,固然是因着公事,實則不過隻是一個借口和名頭,天子這分明是幾番試探之後,已決心要蘇默出手的意思。
可估計天子也沒想到吧,那小子膽大包天一至于此,竟敢連這種大朝會都敢鬧騰,結果卻是如今這個尴尬的局面,簡直讓人無語之至了。
“簡直混賬!”劉健看了皇帝仍不出聲,沒奈何之下,不由的恨恨一甩袍袖罵出聲來。也不知道他說的混賬,究竟是說的是哪一個。是罵那蘇默膽大混賬呢,還是罵這值殿官和朝議郎失職混賬了。
值殿官心裏這個苦啊,這尼瑪真是禍從天降啊。這躺槍中的簡直莫名其妙,便神仙也想不到不是?
耳聽的劉閣老怒罵,卻哪敢起半點心思,隻能一再的叩頭認罪,隻盼着好歹能過了這一關才好。
“他……那蘇默是與何人争執?所爲何來?”劉健左右不得法,不由的又想起牽扯裏面的另一個人來。大爺的,那小子不好理會,說不得隻能拿另一個作法了。
朝廷法度,國家威嚴,卻是不容亵渎!至于其中究竟誰有理誰沒理,卻不是眼下顧得上去分辨的。不過在劉健心中,大抵早有了些料定。那混賬小子無法無天的事兒幹的還少了?多半根子還是出在他身上才是。
放眼天下,怕是再沒一人敢膽大妄爲到如此地步,在這種場合下還不肯安分的。
果然,在他問出這一問後,值殿官面色變得有些古怪起來,偷眼看看上首的皇帝,這才嗫嚅着回道:“回閣老,另一人乃是……是今科新進進士,職司工部觀政的王守仁。”
什麽?!王守仁?竟然是他?!
這個答案一出,不惟劉健愣住,殿上衆人也是一陣的低呼起來。甚至連上面一直面無表情的弘治帝,也是有那麽一刻微微蹙起了眉頭來。
這個王守仁此番高中二甲第七名,乃是他欽點的進士。其人的殿試答卷,很是有些見解,深合他心中後續一系列的治國理念。原本想着隻要再琢磨一番,必将大用之。甚至是将其留給太子,以爲日後臂助良輔的。卻不料,就是這麽良才,卻陷到今日之事裏面了。
弘治帝心中想着,不由的對那個始作俑者的小混蛋恨恨不已。那個臭小子這是恃寵而驕嗎?還是說他料定了自己對其有所求,便不敢真拿他怎麽樣了?大膽!簡直是大膽狂妄至極!看來自己前陣子對其,是有些放縱的太過了!
隻不過雖是這麽想,但終還是愛女之心情切,不能真個就殺了這小混蛋。至少在女兒太康被治愈之前不行。罷了罷了,且便先放過這小子,若其能治好太康便罷,否則,二罪并論,真當朕斬不得他嗎?
還有那個王守仁,也不能就此因而廢了吧。那可是他看好的新血,是要充入朝中有大用的!無論如何,也得先保了下來再說。
想到這兒,瞅着下面劉健似是準備發作了,終是輕輕哼了一聲,擡起眼皮,目光冷冷的掃了下去。
下面劉健一直在暗暗留意着,聽的這一聲冷哼,立即将待要出口的話又咽了回去。微微半轉身子,躬身以待君王發話。
殿上瞬間一靜,一直對此事恍如充耳不聞的李東陽,也是眼中精光一閃而逝,随即再次歸于寂寂,繼續扮演木頭人。
“朕向以仁孝治天下,不施大獄,少用嚴刑,但望百官臣工、天下萬民皆能善知朕意,克躬奉法,則天下大同,善之善也。而今看來,卻是朕真是太過寬仁了些,以至于越發的不成體統了!”
弘治緩緩的說着,面上雖仍無任何表情,但所有人都從這話中聽出了皇帝的震怒。
一時間,在劉健、李東陽的帶領下,所有人都拜倒下去,同聲說道:“陛下息怒,臣等萬死。”
弘治帝又再怒哼一聲,一揮手令衆人起身,目光森冷的掃視了一圈,淡然道:“宣!着令殿前衛,将涉事之人盡數帶往乾清門,嚴加看管,以候發落。大朝繼續流程,再有喧鬧者,斬!”
旁邊杜甫躬身領旨,踏前一步大聲明宣一遍,早有相關職司跑了出去。
下面衆朝臣山呼謝恩,起身之際卻相顧暗暗打個眼色,面上誰也動聲色,心中卻均暗暗駭然不已。這般大罪,皇帝竟然高高擡起,卻又輕輕放下,隻一個乾清門嚴加看管候旨便罷了,甚至連個申斥都沒有。這個蘇默,果然如傳言那般,其人之聖寵一至于此,看來日後也好好斟酌一番,究竟該如何與之相處了。
衆朝臣各自肚量,無數人轉着念頭,大都是暗暗盤算着回頭如何與蘇默拉上交情。但也有一些清正之人暗暗皺眉憂慮,如此聖寵,一個不好,怕是汪直、萬氏之禍不遠矣。大明好不容易才見中興之兆,可萬萬不要因而前功盡棄才好。
不過無論衆人究竟此刻是何心思,卻都暫時默認了皇帝的處置。畢竟,大朝會自有一套流程,積累了半月之久的朝務,不能因這些小事中斷打亂。
将那塊老鼠屎先撈出來扔到一邊,把正事兒辦完才是正經。皇帝這般處置,倒也不算是錯。至于說回頭如何置喙,且不急,可以再拭目以待。
太康公主一事,雖大多數人并不知詳情,但一些風聲早已是人盡皆知。但凡心中有些猜量的,就絕不會在這個節骨眼上冒頭,平白去惡了君王。
而那些個不明白的,卻大多都屬于吃瓜群衆,左右不關自身,管那蘇默死活的,大夥兒隻樂的看熱鬧便是。無緣無故的出頭去得罪人的事兒,卻是萬萬不肯做的。
當然,這其中也不乏有些不明白卻又想出風頭的,隻是但凡能上的這大殿的,哪一個又背後沒有勢力首領的?眼見一個個大佬都沒有表示,那剛剛興起的念頭便也都趕緊收了回去。
朝堂之事,最是詭谲莫測,能到了這個大殿上的,又哪有真個是缺少這種政治智慧的?那種人不是根本到不得這裏,便是早早沒湮滅的骨頭渣兒都不剩下了。
故而,一陣輕微的騷動之後,這出突兀而起的鬧劇,便很快又平息下去,海晏浪平,竟似從未發生過一般。
大朝流程繼續往前推進,有序而平穩。直到到了接見各外國使者這個環節,随着高宣蒙古汗國公主觐見的宣召後,殿上氣氛忽的一凝,某種詭異的氣息,又再氤氲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