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東陽身爲内閣次輔,身居大學士之位,自然不會也在這宮門外站着,而是和衆人稍一寒暄,便進了裏面朝房等着。
蘇默目送着李東陽身影看不見了,這才微微垂下目光,一首撫着下巴,臉上若有所思。
剛才那一霎那的交鋒,李東陽顯然也認出他來了。離去之時,那冰冷的目光仿若帶着千古酷寒。雖然一句話也沒說,但蘇默卻能從中感受到深切的恨意。
隻是除了這股恨意外,蘇默還敏銳的察覺到這位次輔眼底掩藏極深的一抹複雜。
恨意很好理解,畢竟李兆先之死雖不是他造成的,但卻與他有着間接的關系。若不是當初武清文會上,李兆先被他打擊的體無完膚,最終消沉郁結,或許結局并不會是這樣。
當然,認真說起來,那也隻能怪李兆先自己心胸狹窄,實在怪不到他頭上來。
但是蘇默能理解這種遷怒,換成他也是如此,這便是人之常情。其實他更不知道的是,曆史上,李兆先也是病死的。隻不過卻比這稍晚些時候的事兒,蘇默的出現,不過是加快了這一進程。
可那掩藏很深的複雜,又是因爲什麽呢?還有,那種複雜又究竟是代表了種什麽樣的情緒?蘇默忽然有種感覺,這裏面隻怕很有些故事啊。
王守仁沉默的站在一旁一言不發,他被蘇默脅迫着,走也走不脫,打罵什麽的又不頂事兒,心下之郁悶憋屈的,索性也豁出去了。倒要看看這小混蛋究竟意欲如何。
接下來又有幾位大臣次第而來,待到東方漸亮時分,遠處鼓樓上傳來梆子聲,終于到了宮門開啓的時間了。
随着宮門吱呀呀的開啓,衆朝臣紛紛整理衣冠,很自然的排成隊伍,依序走入前門廣場。
蘇默扯着王守仁落在最後,胖爺和小七卻隻能留在外面等着。多有大臣詫異的看着綴在後面的這兩人,實則更多的都是目光落在王守仁身上。
畢竟王守仁身上穿着的是正式的官服,而蘇默身上的傳奉官職務,也就是那個欽差副使的名頭已經被削去了,所以隻能以白身觐見。一個正式官員和一個白身走在一起,這個官員還是本次科舉新進進士,這情景不能不讓人奇怪了。
王守仁低着頭,臉頰漲紅着,一邊僵硬的往前走着,一邊低聲怒道:“你到底要怎麽樣?朝臣入見自有秩序,你卻強拉着在下不讓歸班,此乃違制之舉。一旦被禦史抓住,必要彈劾你我,屆時誰都讨不得好。”
蘇默笑眯眯的神情不變,低笑道:“看把你急的,這兒離着進門還得老長一段路呢,咱哥倆先唠唠嗑多好。等到了地兒你再過去就是了,禦史們不會閑的蛋疼,連這點屁時辰也來雞蛋裏挑骨頭吧。安了安了,相信我,沒事的。”
王守仁怒目而視,誰特麽跟你是哥兒倆,老子跟你有個屁的磕兒好唠的。還相信你,特麽相信你怕是臨死連條褲子都要穿不上吧。
隻是惱歸惱,奈何碰上這般無賴也是沒法兒。有心就此走開吧,卻怕身邊這貨不管不問的發起瘋來糾纏。這裏可不是外面了,若是真的擾亂了行伍,兩邊隔不幾步的大漢将軍絕對分分鍾教你做人。
王守仁鼓了鼓腮幫子,終是長歎一聲道:“說吧說吧,你究竟要做什麽?”
正如蘇默說的,這裏離着正式進入大殿還有老長一段路,穿過大廣場,再過金水橋,然後還有再走約莫一炷香的時辰,才能到達三大殿的最前殿:皇極殿。
今個兒乃是望日大朝,即便是入了殿,皇帝也不會上來就召見普通臣子。而是要等到一幹最前面的重臣,按照規矩一一将積累的政務彙報完畢,才會按照既定排演程序接見低級臣子。
王守仁隻是個觀政士,這種大朝會根本輪不到他發言。觀政觀政,在很長的一段時日裏,他都隻能帶着耳朵眼睛聽和看,以便學習朝務應答之類的。
而他所謂的歸班,待到進入大殿上後,也隻是站在臨近門口的最外邊的位置。那個地方,甚至連皇帝的面容都看不清,誰又會真的在意他這個小小的觀政士的存在。
至于他剛才威脅蘇默的話,不過是期望能借此吓住蘇默,使得自己脫身而已。哪成想,蘇默這貨根本就是個狗膽包天的,更是早從張悅等人那兒了解過這種大朝會的形式,就更不會被他咋呼住了。
“也沒啥,就是随便聊聊啊,不用那麽緊張。”蘇默笑眯眯的回答着。隻是那眼神兒讓王守仁看來,怎麽看怎麽不地道。
這且不說,尼瑪在大朝會上随便聊聊,你特麽還能再作死一點不?單純隻是随便聊聊的話,就找不到更合适的時機了嗎?還有,天下何時有這般的随便聊聊?又是耍賴又是脅迫的,這叫随便聊聊嗎?我随便一臉啊。
王守仁臉黑的如同鍋底,不由的氣往上沖。前面幾個同樣一身綠袍的人頻頻回頭看來,卻都是本科與他一起中第的同僚們,搞不清蘇默的來曆而感到詫異所緻。
王守仁鼓了幾鼓勇氣,卻終是最終化爲一聲輕歎。斜眼看着蘇默,頹然道:“好吧,你想聊什麽?”
蘇默登時眉花眼笑起來,忽的探手過來往他肩頭拍落。王守仁大驚,慌不疊的往旁讓開,下意識的往四周看去。
這尼瑪都什麽毛病啊,怎麽來不來的就喜歡動手動腳呢。這要是在這裏再被這小子摟住,王守仁估計自己真的就不用活了。
蘇默手伸到一半僵住,眼見王守仁又是驚怒又是警告的眼神,隻得讪讪的收回手來,半空僵直的搔搔頭,慚慚的道:“哈,那個…….嗯,聽你先前說,你也是今科新進的進士?那咱就聊聊你們這一科的科考一事兒吧。”
王守仁聽的一愣,随即眼神中警惕起來。本次已未科鬧出了諾大的風波,不但直接绌落了一位舉子,還使得一位三品高官牽連進去,影響之大,使得衆新進進士人人自危,生怕一個不好牽連到自己身上。
是以,一聽蘇默要談的竟是這麽個随便,王守仁心中一凜之餘,登時便高度警惕起來。
“王某隻是個普通的舉子,一心隻顧讀書,并不知曉旁事。蘇公子若是想知道什麽,怕是要失望了。”他毫不猶豫的一口回絕,腳下也再次往旁退開兩步,與蘇默拉開了距離。
蘇默哂然一笑,斜眼睨着他。這家夥不愧爲以後的大宗師啊,政治警覺性蠻高的嘛。還不等自己真個說什麽,就先一步給堵死了口。哼哼,隻是可惜,你是逃不過老衲的五指山的。小太爺我看上的人,豈會那般容易脫手?
王守仁被他看得心裏發毛,眼神又再不安的四下掃視一圈兒,遙遙瞧見前方金水橋再望,隊伍中衆人都開始再次整理儀容,面容端肅,并無人注意到這邊,這才心下稍稍松口氣兒。
隻是這口氣還不等全吐出來,冷不防胳膊一緊,猛不丁被人拉住,随即被扯着一個踉跄。驚怒擡頭看時,卻不是蘇默又是哪個。眼見他看過來,蘇默鄙視的看着他低聲道:“走的好端端的,你忽然閃出去,這是想要出名想瘋了嗎?成,要是你真的對生活厭倦了,我不拉你,你繼續躲出去好了。”
王守仁一鄂,左右瞅瞅,這才發覺剛才不小心之下,竟然突出了隊列。旁邊幾個大漢将軍已然有人冷冷的望了過來。
他心中一驚,連忙低下頭不敢再看,乖乖的跟在蘇默身邊走着,哪還顧得上方才想遠離這貨的念頭。
說到底,此時的王守仁實在太青澀,完全無法跟十餘年後徹底成熟起來的他相比。這也才讓蘇默這貨弄的縛手縛腳,任意的搓扁捏圓欺負的跟什麽似的。
可憐後世堂堂的一代大思想家、政治家、軍事家,在還未長成之初就遇上了蘇默這麽個後世的混不吝,不可謂不滿把心酸淚,以後還會不會達到曆史中的高度了。
之所以有這種說法,實在是蘇默這貨,給王大宗師此時造成的心理陰影面積,真的是太大太大了。
“喂……好吧好吧,你既然不想聊這個那就不聊,咱再聊點别的就是了。”蘇默眼見王守仁唬的跟隻鹌鹑似的,不由的微微失望,實在很難跟他記憶中的大宗師相符啊。
王守仁心裏酸楚,隻覺的這輩子做的最錯的一件事兒,就是不該傻乎乎的主動搭讪上了眼前這人。這一早上的遭遇,簡直讓他有點對今後的人生,都要有看不到未來的感覺了。
聽到這麽個命中的魔星,忽然竟如此好說話的随了自己的意,差點以爲是錯覺了。隻是稍一愣神後,立即便更加警惕起來。
果然,接下來蘇默的一句話,登時讓他汗毛都豎了起來,滿臉驚恐的看向蘇默,臉兒都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