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宸濠和劉養正一呆,臉上神色這叫個精彩啊。先是青,緊接着便轉成紅,然後又變成紫,到最後都能黑的滴下水來了。
被耍了,很明顯這是被耍了啊。而且還是心服口服,回頭不好報複那種。
蘇默這話啥意思啊,就是說你朱宸濠乃是堂堂王爺、天潢貴胄,我蘇默隻是個小小的草民。二者一在九天之上,一在凡間俗世,這可不就完全是兩類人嗎?
人家鄭重其事的分辨出來,這怎麽說也是一種正确的态度,還隐隐的有種謙讓恭維的意味,完全沒毛病啊。
你劉養正就因爲這個,忽然蹦出來逼逼叨逼逼叨一通,這無禮那不認同的是幾個意思?豈不是不知好歹,把好心當驢肝肺嘛。你說這讓甯王和劉養正情何以堪啊。
可尼瑪你倒是把話說清楚啊,那麽含含糊糊的冷不丁就變了臉,還承接着朱宸濠的上句,換成誰來聽,也絕不會把話裏面的味兒往那個意思上理解啊。
誤導,滿滿的惡意誤導啊,這可不是玩人是什麽。偏偏這厮現在解釋出來,又讓誰也說不出什麽來,這憋得。
朱宸濠和劉養正二人這個心塞啊。
張悅等人相互對視一眼,都使勁強忍着笑意,心中卻暗暗大松了口氣兒。大夥兒倒是不懼這甯王,但能不直接這麽扛上還是更好。畢竟,正面硬怼一個王爺,那可不像是踩華龍、王義這樣的人物那麽簡單的。
劉養正滿臉羞憤,對着蘇默長長一揖,然後慚慚的退到朱宸濠身後,低下頭裝鴕鳥去了。
沒臉說話了啊,還是老老實實窩着吧。
朱宸濠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将那股憋屈壓下,勉強擠出一絲笑臉來,對蘇默抱拳道:“蘇公子果然才思敏捷,竟這般會谑,小王領教了。”
打從二人相見,這短短的時間中,朱宸濠的自稱變了三回。先是直接用“我”,這表示一種尊重,暗示兩方平等相對。當然了,在朱宸濠意識中,絕對不是真的認同蘇默,真的要與之平等,而是這叫做禮賢下士,是一種上位者對下面人的賜予;
之後又曾變爲“本王”,這個自稱便很官方了。顯示着雙方的關系平淡而疏遠,屬于很正式的上下級間的稱謂。甯王通過這種自稱,來暗示他的不滿。
而現在,這個“本王”又變成了“小王”,雖然還是很官方的稱謂,卻又在官方之餘,适當的表露出親近之意。
當然了,這裏面未嘗不是因爲蘇默那句“王爺,我是草民”之故。人家都刻意點出了他王爺的身份,他要是再拿出什麽所謂的禮賢下士那一套的話,那就不是禮賢下士,而是自降身價了。
由此可見,中國的語言卻是博大精深,而甯王作爲一個向有文名的藩王,在語言的駕馭上,也是極有功底的。隻用了幾個不同的自稱,便将心中的情緒表達的清楚明白,卻又不會失之鄙薄。
要說換成了這個時代的任何一個人,在這種情形下,也不得不對甯王的态度點個贊,并且爲之興起幾分感動。畢竟嘛,人家朱宸濠畢竟是個王爺。
在這個階級等級極度森嚴的社會背景下,以一個王爺之尊,在受到了你一個草民的戲谑之後,還能克己制怒,沒有當場翻臉,仍是以笑顔相向着實是可稱一個“賢”字了。
然并卵,偏偏他此刻面對的是蘇默這個奇葩。且不說蘇默早從曆史中知道了這個甯王是幹什麽的,單就以蘇老師後世人根深蒂固的平等觀來說,又怎麽會被這點語言技巧打動?
于是,甯王這一番做作,又變成了無用功。徹底成了俏媚眼做給了瞎子看。
“王爺又差矣!”蘇默滿臉的笑意,再次忽的一斂,闆着臉鄭重的說道。
甯王笑容一僵,心中真叫哔了狗了。你特麽的沒完了,還來?!真拿着豆包不當幹糧,覺得我這個王爺是假的嗎?
朱宸濠胸膛急劇的起伏着,緊緊抿着嘴盯着他,藏在袖中的手卻不覺使勁的攥了起來。
“哦?不知本王又哪裏差矣了?倒要請蘇公子指教。”他瞥眼看看劉養正,卻見自己這個頭号謀主這次半點要出頭的意思都沒有,腦袋低的都快埋到地下去了。氣悶之餘,隻得自己強忍着開聲問道。
蘇默卻微微一笑,并不回答,而是老神在在的先是轉身沖着院裏一讓,伸手肅客。
朱宸濠深深凝視了他一眼,暗暗吸口氣平複了下自己的心情,這才微一颔首,舉步向前,二人并肩往裏走去。
身後,孫四海等人都各自下去,各忙各的去了。張悅等人卻伴着劉養正和忠兒,以及幾個王府侍衛一起亦步亦趨,緊緊跟上。
院裏到處都是各種建材,左一堆右一堆的,能看到還有幾處房屋中早被拆了個七零八落。這幾天完全是在做各種準備,會所按照蘇默的要求,有許多地方都要拆除重建,自有一番大工程。不過總算還是有幾處偏廳保持着完好,倒也可作爲待客之用。
幾人陸續進了房中坐下,自有下人奉上茶來。待到下人都退去後,朱宸濠輕輕放下茶盞,平靜的望向蘇默。
經過這一路行來,又飲過了茶,先前的怒火已經漸漸平複下來,清明重新回歸,他終于又恢複成了那個心有大志的甯王,不會那麽輕易的被情緒左右了。
隻是也因着這連番的變故,讓他再也不敢有半點輕忽蘇默了。
這個少年機詭百變,言談舉止完全沒有痕迹可尋。便如天馬行空一般,令人不知不覺中,便一切都随着其人的引導而走,無聲無息中便落入彀中。
這般手段,現在回想一下,簡直是駭人聽聞。令人思之,真真是可畏可怖。
是以,反應過來的朱宸濠一再告誡自己,克急用忍,決不能再讓蘇默挑動起自己的情緒,以至于昏頭漲腦之下出現疏漏。
到了此時此刻,朱宸濠對于蘇默口中的那宗大買賣,已經沒了初時的急切,反倒是對蘇默這個人生出了莫大的興趣。他很想看看,這個年僅十七歲的少年,究竟是天生如此,還是說根本就是個老謀深算的妖孽。
而無論是前者還是後者,他都想試試看,能不能将其收歸麾下。這樣的人才,對于他的大業和謀劃,必将有着難以言喻的助力。而若是不能爲己所用,那麽……
他眼底暗暗閃過一抹寒光,一閃而逝。
“王爺還是對默适才所言有所不解?”他這裏心中暗自盤算,那邊蘇默終于再次開了口,笑着問道。
朱宸濠微微一笑,颔首道:“正要請教。”
蘇默哈的一笑,擺手道:“哪裏敢當王爺請教二字。在下方才所謂的王爺差矣,就是說适才所言所語并不是谑,而是真心的實話。嗯,真真的,十足真金!”
這話聽上去怪怪的,朱宸濠輕蹙眉頭略一轉念,卻是不得要領,不由的又擡頭看向他,等着他繼續。
蘇默聳聳肩,攤手道:“是這樣啊,您看,你是帝室之胄,皇家血脈,還是那種最直系的。小子曾聞,昔日成祖靖難之時,曾有言,待得功成之後,願與甯王劃江而治、共享天下之語……”
這話剛說到這兒,廳上衆人便齊齊變了臉色。朱宸濠饒是一再告誡過自己,決不能再落入蘇默的言詞陷阱中,決不再能因爲蘇默的言語而情緒失控,但在聽到這個話後,也是克制不住的心中狂震,身子一挺便要蹦了起來。
好在旁邊劉養正眼疾手快,不動聲色的探手過來按住,微微搖頭,以目示意,這才讓他又再緩緩收回了勢子。隻是一顆心卻不由砰砰的狂跳着,直如雷霆大鼓一般,直似下一刻便要從喉嚨中蹦出來一般。
當日燕王朱棣起兵靖難,以叔反侄,開始時并不占優。甚至曾一度陷入進退兩難的境地,差一點就是兵敗身死的下場。
而也正是後來得到了當時的甯王的幫助,這才反敗爲勝,終于成就了靖難大業,自己坐上了皇帝的寶座。
而當時的甯王,之所以肯出兵出力的相幫,就是因爲朱棣曾有許諾,隻要甯王能幫他推翻侄兒建文帝,扶保他登基上位,那當事成之後,兄弟二人便以長江爲界,南北并肩,共享天下。
可是事實則是,當朱棣一朝坐穩了龍庭,當即便翻了臉,毫不猶豫的對兄弟下了手。什麽劃江而治,什麽南北并肩、共享天下,全都不承認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别說什麽南北并舉、共享天下了,連藩王之封都快要保不住了。
朱棣之所以起兵靖難,原因之一便是建文帝欲要削藩所始。而他當時拉攏許多兄弟的借口,也是爲了抵制削藩。可是當他登了基,首先要做的事兒也是削藩。畢竟,他是如何坐上了這個位子的原因,他比誰都清楚,又哪裏會讓這種事兒再來一次?
隻不過他的削藩手段卻比侄兒建文帝高明了太多,不急不緩,以溫水煮青蛙的法子,令衆藩完全抵擋不住,隻得無奈的接受。
而這其中,最淩厲的招數便是削減藩王的護衛。按照太祖朱元璋制定的律法,各藩王可以擁有三衛護衛。
朱元璋的分封初意,是以朱氏子孫鎮守邊疆,是爲國之藩籬。所以給他的兒子們的權利極大,所謂三衛,就以初代甯王朱權而言,便足足有十萬之數。而且除此之外,還有諸多仆從軍。這也是朱棣靖難時,爲何不惜以欺騙的手段拉上甯王的原因。
可當朱棣當權後,他并沒直接如建文那樣,冒冒失失的就直接玩削藩,而是先從各藩王的三衛下手。将藩王的衛士直接從三衛削減成一衛,而一衛的兵員數量不準超過三千。
這下子才是最狠辣淩厲的,一擊便打到七寸要害之處。藩王再如何勢大,若是沒了兵還有何權利可言?等于猛虎去了爪牙,蒼鷹折了翅膀,除了在封地混吃等死外,再沒了武力謀反的資本。
而朱宸濠此番來京,明面上是應皇帝之诏,是爲蒙古公主而來。實則真正的目的,便是圖謀恢複藩王三衛之事。唯有有了兵,才能有機會拿回屬于甯王一系應得的東西。
可是這個心思,他自問隐藏的極深,除了李士實之外,甚至連劉養正都還不知道,而且他也根本還沒來得及具體去實施呢。
可就在這種情形下,冷不丁的從蘇默嘴中冒出這麽個話來。祖上和永樂之間的密約,雖不是什麽隐秘,但卻絕對是禁忌。蘇默忽然挑起這個話頭來,豈能不讓他細思極恐,吓的要蹦起來?
與其他人單純的因爲禁忌而驚駭不同,他更驚出一身冷汗的是,這個蘇默究竟是無意的,還是真的知道了什麽?知道又知道多少?又是如何知道的?
要是蘇默都知道了,那麽皇帝呢?是不是也早已知道了?一旦真的如此,那接下來的後果…….
朱宸濠想到這兒,隻覺得整個人渾身從裏涼到外,一股深深的恐懼,将他徹底淹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