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女嬰,一個不過才兩歲大的女嬰。按照正常來說,這般大的嬰孩應該正是奶胖的時候,多都會顯得珠圓玉潤一些。
然而眼前這個孩子,卻是顯得極爲消瘦。細膩的肌膚透着一種廻異尋常的蒼白,以至于連青色的血管都明晰出來,在白皙的肌膚的映襯下,如同一條條蚯蚓一般。
女孩兒有着淡淡的毛發,卻顯得焦黃而幹枯,如同失去了水分的稻草。已經能看出清秀的面龐,即便在沉睡中,也不時露出幾分虛弱之意。
“嗚……”
張皇後癡癡的看着女兒沉睡的面容,眼見她不自覺的緊蹙的小眉頭,忽然間隻覺悲從中來,再也忍不住哀傷,發出一聲壓抑的低泣之聲。
弘治帝面上微微抽搐,愛憐而又不舍的再次看了女兒一眼,這才轉身攬住張皇後,擁着她往一邊坐下,柔聲勸慰道:“皇後,莫哭。會好起來的,朕保證。咱們的太康一定會很快好起來的,她會慢慢長大,會笑着鬧着環繞在咱們膝下;然後她會漸漸長成,成爲天下最美麗的公主。到時候,朕一定會爲她找一個最優秀的驸馬,讓她一生都幸福美滿。會的,一定會的!她可是朕的太康啊,朕乃是天子,上承天命,朕賜号太康,她便一定會健健康康的,一定會……”
他喃喃念叨着,初時尚隻是安慰皇後,到的後面卻如同呢喃,兩眼中滿是淚水,臉上卻布滿了希冀的憧憬。
張皇後使勁的點着頭,仰臉看着皇帝,很想讓自己笑一下。但是那笑容卻乍現即收,旋即化爲滿臉的淚痕,哇的一聲撲進男人的懷中,放聲痛哭起來。
弘治帝眼中的淚水終于再也壓制不住,無聲的滑落下來。兩手微微用力,将皇後緊緊的抱着,似乎如此便可将自己的力量賦予她,讓她感受到自己的堅定。
白發人送黑發人,這種人世間最深沉的哀恸,一而再再而三的在他身上重演,這讓這世間最高貴的夫妻二人,也終是不能承受之重。
“……朕自登基以來,兢兢業業,夙夜憂思,從不敢有半分懈怠,隻盼天下臣民,都能得享太平盛世。如今雖有小疵,但瑕不掩瑜,可稱中興。朕或許比不得唐宗宋祖,比不得太祖成祖,但亦應算的個合格的天子吧?所以,上天一定會賜福與朕的,一定會的。朕已經失去了炜兒,不會……不應再奪走朕的太康的,不會的!不會的……”
他喃喃的念着,聲音越來越小,卻滿帶着無盡的悲怆和不甘。失神的雙目空洞的望着虛空,似乎看到了那冥冥中的主宰,而他則在悲憤的傾訴着、祈求着……
張皇後泣聲轉低,擡起淚眼婆娑的嬌靥,望着男人的側臉。伸出手來輕輕拉住男人寬大的手掌,微微用力的握住。臉上又是哀傷又是擔憂,心中陣陣的刺痛。
他們夫妻富有四海,乃是天下最尊貴的存在,便任何事物,都可予取予求。但偏偏卻無法保住自己愛子愛女的小生命,這是何等的一種悲哀,何等的一種諷刺啊。
自己的丈夫,堂堂的一代帝王,爲了這個天下殚精竭慮,嘔心瀝血。如今才不過三十許人,卻已是華發叢生,未老先衰。正如他自己所言,他是一個好皇帝啊,他爲了這天下付出了太多太多,可爲什麽老天要這般降罪與二人?
蒼天不公!蒼天,你不公啊!
張皇後心中嘶聲呐喊着,面上卻緊緊抿住雙唇,任那淚水恣意橫流。須臾,才勉力抑住悲傷,輕聲嘶啞的道:“陛下……”
弘治帝停下了呢喃,低頭看看懷中的皇後,勉強做出個寬慰的笑容。
張皇後也努力的回應一個笑臉,卻不知道她此刻的笑容,簡直比哭好看不了多少。更是如同一把刀子一般,深深的刺進弘治的心上。
弘治帝暗暗咬了咬牙,再次将皇後緊緊擁住。夫妻二人便就那麽相互擁着,靜靜的坐着,再無聲息。
天邊月色隐晦不明,房中似乎每一寸空間都被一種悲怆的氣息填充。有風吹來,幾支紅燭中,有一支火焰跳動了幾下,閃了閃,然後噗的熄滅。整個屋裏便随即又再陰暗了幾分……
外面侍立的宮女探頭看了看裏面,猶豫着不知是不是該進去重新點燃。隻是眼角餘光微微窺視了那兩個擁在一起的身影一眼,又化作一陣黯然,将要邁出的步子收了回來。
作爲後宮近侍,她對陛下和娘娘的哀恸感同身受。但她此刻對上天的看法,卻與内裏兩人又是不同:天地不仁,以萬物爲刍狗。便是人間帝王之尊,卻也有難圓之夢、不期之盼。隻是可憐那小小孩童,才剛剛睜開迷惘的眼睛,連這個世界還未看清,便要這麽去了。這實在令人又是心酸又是可歎……
暗影中一道身影無聲的顯現,如同幽靈般行了過來。正在哀歎之餘的女侍驚醒,擡眸看去,不由登時吓的臉色一白,慌不疊的斂衽施禮下去。
老太監杜甫輕輕的擺擺手,目光在略顯幽暗的屋中一掃,随後發出一聲無聲的歎息。
略微頓了頓,足下有意的微微加重了幾分,舉步邁上玉階。隻是裏面的人似乎仍是并無所覺,不得已隻得又再輕咳一聲,這才輕聲喚道:“啓奏爺爺、娘娘,蕭敬回來了。”
裏面似乎微微一凝,随即便聽哐當一聲,似是有什麽東西翻到了。杜甫吃了一驚,下意識的便要往裏跑去,卻聽腳步聲急響,弘治帝竟已然先一步奔了出來,絲毫沒意識到自己的失态,一把便扯住杜甫衣袖,急聲道:“如何,如何了?”
随着聲響,後面張皇後也緊跟着出現,衣衫略有淩亂,也是雙目紅腫着望定這邊。
杜甫心中狂跳,不敢再看,急忙低下眼簾,輕聲回道:“回爺爺,說是成了。此刻蕭敬便在前面候着,可要宣他觐見?”
弘治帝立即點頭,張嘴便要答應。隻是忽然又猛的頓住,回身看了看跟在身邊的皇後,随即深吸口氣,将狂跳的心平複了下,這才沉聲道:“讓他偏殿候着,朕這便過去。朕要知道每個細節,每個細節!明白嗎?”
杜甫恭聲應是,對着二人躬身一禮,這才倒退着下去,轉身去了。
這邊,張皇後滿面激動,望着皇帝張口欲言,但卻口唇翕合幾下,終是沒發出一個字來。
皇帝找到了一個或許能救女兒的法子,剛才杜甫的回話,似乎也确定了可行性。但是她卻忽然不敢出聲問了,唯恐一旦問出來得到的結果不好,讓她又要落入絕望之中。
弘治帝看着皇後患得患失的眼神,心中哪還不明白妻子的心思。不覺又是一痛之餘,卻努力裝作平靜的模樣,輕聲道:“相信朕,朕可是天子,上天眷顧的天命之子。去吧,好好看着太康,等朕回來。”
張皇後擡手捂住嘴,嗚咽着使勁點頭。弘治帝深深看她一眼,然後猛地轉身,大步往前面行去。後面,幾個内侍宮女慌忙緊跑着跟上,燈影晃動,閃閃爍爍間很快便消失于前方。
“老奴叩見陛下。”偏殿中,蕭敬早已匍匐在地,對着兩步沖進來的弘治帝叩拜道。
“廢話少說,起來回話,究竟如何了?”弘治帝不耐煩的一揮袖子,轉身撩起衣袍,一邊喝着往禦案後坐了。
旁邊杜甫伺候着,從宮女手中接過一個青花瓷盞放到案桌上。裏面是剛好的參湯,弘治帝身子孱弱,又經常熬夜,這卻是慣例之物了。
然而此刻弘治帝卻連看也不看,隻是将目光死死盯在下面的蕭敬身上,臉上不自覺的露出幾分緊張之意。
蕭敬不敢怠慢,也不起身,就在地上換個方向,再拜道:“恭喜陛下,那蘇默果然有回天之術。老奴今日找的那個試驗者,經過他的調理後,此刻已然大好,再無性命之憂了。”
弘治帝聽的雙目猛然一亮,呯的一掌拍在案上,霍然起身大叫道:“好!”
一聲好後,他滿面抑制不住的泛起潮紅,背着手急促的在案桌旁來回踱了幾步,似乎難以抒發那種贲湧如潮的喜悅。
“好好!”又再不覺連聲稱了兩聲好,這才猛的凝住身形,轉頭看向蕭敬道:“蕭敬,好,你很好,朕很滿意。起來吧,給朕好好說說。嗯,朕要聽細節,每一個細節。”
蕭敬恭聲應喏,這才爬起身來,将白天發生的種種,詳細的描述了一遍。待到事無巨細的說完之後,微微遲疑一下這才又道:“陛下,以老奴猜度,蘇讷言所謂必須要醫者配合之說,或不可信。大抵不過是掩人耳目,不想引人注目而已。”
他雖決定交好蘇默,但那卻不代表他會隐瞞皇帝。無論蘇默是什麽心思,又或是不是真如他所猜度的那樣,他都會一五一十的對皇帝毫不保留的托出。
這無關善惡,亦無關道義,這是一個天家之奴的本份。蕭敬從始至終,便一直恪守的原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