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人看得心酸不已,均是默然不語。蘇默雖然早知道這個結局,但是此刻看到他這模樣,也是不由的心下黯然。
唐伯虎今年才不過二十九歲,連三十歲都不到,正是一個男子一生中最巅峰的時候。可偏偏一場大禍橫生,生生将他所有的希望隔絕殆盡。便是他再如何灑脫豪邁,此時此刻,又如何不潸然淚下。
這個時代,學而優則仕。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學成文武藝,賣與帝王家。這種種語句可以看出,讀書科舉出仕,幾乎是每一個人心中的夢想。
隻有通過科舉出仕,才算是出人頭地,才能光宗耀祖。這種想法狹隘嗎?是的,很狹隘。然而,這卻是貫穿了整個時代的大氣候,無法改變,不能改變,也無人願意去改變。
尤其是對于唐伯虎這樣的文人來說,斷絕了仕途之路,不啻于一種毀滅了。這也是爲何隻是短短數月時間,他整個人的外形都憔悴的讓蘇默認不出來的緣故。
一個人的心死了,甚至比肉體消亡更徹底。所謂哀莫大于心死,便是如此了。
“伯虎兄,所謂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以兄之大才,何愁不能别出機杼,立下一份事業?人之一生,除死無大事,好男兒當胸懷開闊,笑看雲卷雲舒,何須如此?”
伸手按着唐伯虎的肩頭,蘇默面色難得的端嚴起來,緩緩的,幾乎是一字一頓的看着他說道。
唐伯虎淚眼迷離的雙目,終是漸漸有了一絲神采。嘴唇顫抖着,慢慢的,慢慢的,将口中的食物艱難的咽下。似是想要說些什麽,但嗫嚅片刻,卻半個字都未說出。
蘇默眼底閃過一抹黯然,但随即手上用力,使勁握了握他肩頭,然後對着其他幾人使了個眼色。
這個時候,實在不是勸解的好時候。這種事兒,也唯有他自己想通透了、想明白了才能過關。否則,任何人的勸解也是莫之奈何。
好在,蘇默從後世知曉,這貨後來終于是大徹大悟,闖下了一個鼎鼎有名的“風流才子”的名号,甚至不弱昔日的柳三變,倒也不須多爲他擔憂。
“咱們出去說話,讓他自己靜靜。”蘇默低聲說道,當先站了起來。到的門外,又囑咐臘梅,讓人過來伺候着。
衆人出了屋,轉到書房落座。待到下人送上茶水退下後,張悅這才歎息道:“世事無常,這話我原本是沒感覺的,但是今日見伯虎兄這模樣,卻是忽然覺得了悟了。”
旁邊徐鵬舉則一臉忿忿的道:“這算什麽,既然無憑無據,那就該把人家該得的還給人家。何以竟一撸到底,忒也不公!”
張悅面色微變,下意識的左右張望了一眼,省悟到這是自家府邸,這才稍稍松口氣,轉頭低喝道:“徐元帥,休得妄言!”
徐鵬舉大怒,跳起來怒道:“什麽妄言!我便是要說,陛下此舉就是不公。朝中焉焉諸公都是瞎的嗎?三位閣老号稱中興名臣、耿介之士,何以竟都三緘其口,放任此事?這哪來的名臣?談何的耿介忠直!”
張悅大氣,急道:“你……”
徐鵬舉打斷道:“你什麽你!張小騷,你果然就是個悶騷的,真遇上事兒隻是怕前怕後,沒卵子的貨,枉給咱武勳之家丢人。我呸!”
張悅氣的臉都紅了,霍然起身怒道:“徐鵬舉,你少特麽血口噴人!誰怕前怕後了,誰沒卵子!你有種你上啊,你去找陛下給唐伯虎平了冤,爺就跪下叩頭,服了你!”
徐鵬舉也漲紅了臉,叫道:“去便去,當爺不敢麽?好叫你們看看,咱南京的爺們,終是比你們強,比你們更重情誼的。”
他這話一出,一直沉默不語的徐光祚也不由的變了色,霍然擡頭看向徐鵬舉,手卻不自覺的摸上了腰畔的劍柄。
這兩家,在昔日成祖靖難之時分成了兩派。老大魏國公一脈,認爲建文帝是太祖指定的繼位者,才是正統。而當時的燕王朱棣,則是造反作亂、篡位謀逆的亂臣賊子。是以,不但在朱棣起兵後積極幫助朝廷平叛,還欲将朱棣當時留在南京的三個兒子扣下作爲質押;
而另一脈,也就是當時的老幺,卻是心向朱棣的。在他的暗中幫助下,先是将朱高燧等三個質子放走了,随後又不時将南京的信息偷偷傳遞給朱棣,終于使得朱棣知己知彼,一路直渡長江,殺到南京城下。
但就在最後關頭,建文帝絕望于時局,于宮中舉火*。臨死前下令,讓當時的徐家老大親手處死了私通燕王的老幺。
正是因此,從此 大明多了定國公一系。也使得徐家分崩離析,兄弟之間反目成仇。甚至連當時的燕王妃,都因此郁郁而終。
這裏面的牽連恩怨,直到弘治初,在弘治帝的斡旋下才漸漸有所緩和。但是那份傷痕,卻始終橫亘在兩家人的心頭,難以磨滅。
如今,徐鵬舉急怒之下,口不擇言,隐隐有暗喻前事之意,頓時讓徐光祚勾起了那份怒火。要知道,當日身死的,畢竟是他這一脈的先祖。而兇手,正是徐鵬舉的祖輩。
徐光祚平日裏少言寡語,他這猛一動作,頓時讓張悅和徐鵬舉都是一驚。徐鵬舉固然是猛省自己說錯了話,心中懊悔,面上卻不肯放下面子低頭。
張悅也是驚醒,恨恨的瞪了徐鵬舉一眼,這邊趕忙按住徐光祚,生怕他一個壓不住,那可真就事兒大了去了。
“鬧夠了沒!”就在三下裏劍拔弩張之際,上首猛然一聲斷喝響起,讓三人都是不由一驚。皆扭頭看去,卻見正是蘇默面色鐵青,陰着臉俯視着三人。
徐鵬舉撇撇嘴,似是想要說些什麽,但卻終是沒出聲,隻是将頭扭過一邊;
徐光祚卻是緊抿着雙唇,兩眼中發出奇異的光,死死的盯着徐鵬舉,對于蘇默的怒喝渾如不覺。
與徐鵬舉待蘇默如兄不同,與張悅視蘇默如家人也不同。徐光祚對待蘇默的感覺,更趨向于朋友。除此之外,便就是因着傳藝維系的那份情誼。
所以,蘇默的怒喝,張悅和徐鵬舉會在乎,徐光祚卻是并不怎麽太在意的。如果徐鵬舉再敢炸刺兒,他絕對會毫不猶豫的出手。與朋友間的友情相較,顯然父祖的榮耀要更重一些。
“光祚,給爲兄幾分面子可否?都是自家兄弟,且消消氣,坐下說話好不好?”
蘇默當然能明白其中的關竅,當下也不理徐鵬舉,隻是盡量以溫和的語氣,向徐光祚抱拳說道。
旁人對他的情誼有異,他對旁人自然也是如此。徐鵬舉在他心目中顯然比徐光祚更親近的多,所以,他可以對徐鵬舉不假辭色,但是對徐光祚卻是多出幾分客氣。
張悅在旁看的分明,心中不由有些黯然。他知道,如果真有一天,徐鵬舉和徐光祚對上,蘇默也必然是更傾向于徐鵬舉的。這無關對錯,全是蘇默性情使然,卻是讓他不好置喙。
“行了行了,默哥兒都說到這個份兒上了,光祚你也别激動了。徐元帥什麽脾性你還不知道嗎?那就是個渾人,嘴上沒個把門的,并無他意,你何必跟他置氣?”又說又勸的,好歹是将徐光祚按下。
這邊徐鵬舉倒是沒再炸刺兒,隻扭過頭不說話。原本魏國公一系對前事也是有些愧疚的。這種情感延續下來,嘴上雖不說,但心中卻是認的。
“好了,眼下這事兒已然如此,咱們自家兄弟便是打破頭也改變不了什麽,反倒讓那些攪事的得意,那又何苦?唔,對了,伯虎兄是何時回來的,在裏面可曾受了委屈?”蘇默苦惱的揉了揉腦門,将話題轉到唐伯虎身上。
之前一系列的事兒發生的太過突兀,以至于讓他都沒來得及深想。此時好歹算是靜下來了,這才顧得上問起詳細情況。
按照他之前的判斷,要想救出唐伯虎,怕是要等些時日。至少在名仕會所開了張,借此積累起些人脈後,才能借勢而發,推動朝廷放人。
然而他沒想到還不等他動作,這事兒卻悄沒聲的就此解決了。這也讓他在驚喜之餘,心中更多了幾分凜然。
皇帝竟肯爲此做出這種讓步,那便說明想對自己索求的更多。一個皇帝的人情啊,那是一般二般的嗎?蘇默這會兒真是有些擔心了,生怕自己這小身闆扛不住啊。所以,盡量的問清來龍去脈和各種細節,也算是多有些準備吧。
聽蘇默說回正事兒,徐光祚和徐鵬舉都克制了起來,将心思也轉了回來。
“午時末,錦衣衛來人通知咱們去接的人。當時哥哥正在忙着,便也未曾驚動你。”還是張悅開口,向蘇默解釋道。
“咱們接人的時候,人早已出了诏獄,隻是被安排在單獨的牢房中,看上去也并未受刑。錦衣衛打從牟斌接手後,這方面倒是做的寬松了許多,極少有加刑之事,反倒是相應的照顧多了不少。這事兒,朝中多有所聞,因此對他多有推崇。想必,伯虎兄也是如此,哥哥不必爲此擔憂。”
蘇默這才面色稍緩。
旁邊徐鵬舉忽然道:“你這意思,莫不是這事兒便如此算了?先是程大人,接着又是這位唐老兄,可不全都是因着老大的緣故?既然如此,老大若是就此忍了,豈不讓人覺得咱們軟弱可欺?傳将出去,你們倆如何想我不知道,但是這事兒要是傳回南京,小爺卻是見不得人了。這且不說,今個兒這事兒要是咱們縮了,誰知道來日會不會再來一出?那下一個又會是誰?哼哼,反正我這話說到這兒了,何去何從,你們自思量吧。”
他這話一出,衆人都是不由的一呆,全想不到一直頂着個草包的名頭的他,竟然還有這麽深究的一面。看來果然傳聞不可盡信,任何人都不能光從表面小觑了。
而且經了他這麽一說,幾人也都猛地省悟過來,這事兒說不定還真有些别的貓膩,确實不可不防。便連徐光祚再看向徐鵬舉的目光中,都有些緩和下來。
張悅緊鎖着雙眉,猶疑着看向蘇默。他在三人中,隐隐有些領頭的意思,但此事既然牽連到蘇默身上,卻讓他不得不慎重考慮蘇默的意思了。
蘇默目光悠遠,眼神中變幻不定。良久,才長長吐出口氣,似自語又似回應,輕輕的道:“且不急,不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