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對于他們來說,靠着刑部那當然就是吃人犯了。除了那些個大人們,百分之九十來的的人都是人犯的家屬,要想探視人犯,自然要給予他們一些孝敬。不然的話,他們有一百種理由不讓你見。
有道是閻王好見小鬼難搪,說的便是這裏了。
至于說會不會是有人來告狀的,告狀的會這麽平靜而來,還擺着這樣的排場嗎?大多要麽是滿面悲憤,要麽是哭嚎大叫着。這些個門子早練出了一雙賊精的眼色,自然分辨的出來。
隻不過今個兒顯然他們要失望了,就在幾個人将将圍上來,那馬車簾栊一掀,一個年輕人當先跳了下來,目光在幾人身上一轉,随即面無表情的回身挑起車簾。
然而就是這一眼,卻讓領頭的那個差役心頭大震,慌不疊的攔住其他幾個差役。
“林頭兒,咋了?”差役中一個人詫異的問道。
林頭兒面色微變,拉着幾個差役往後退開些,低聲道:“作死嗎,不看看那是什麽人。英國公府的小公爺,惹的這位爺惱了,銀子撈不着,打你一頓卻是白挨。”
衆人一驚,連忙再次往旁退開幾步,隻是看着那邊的眼神就都有些不對了。
所謂車船店腳衙,這些個人最是擅于察言觀色。既然知道了這位主兒是英國公世子,那麽能讓這位爺親自挑簾子相迎的,又會是多大的來頭?
天爺,要知道京中權貴中,如英國公世子這般身份的,已然是頂級衙内了。對于他們再上面的,除非是皇親國戚,要麽就是各家的長輩了。
而英國公是武勳,肯定不會這麽堂而皇之的跟皇親國戚攪合在一塊兒,那太紮眼了。既如此,莫非是哪位老國公大駕光臨了?
唉喲,這可不得了了,什麽事兒竟能讓一位老國公親自出面,隻怕事兒絕對小不了啊。這麽想着,林頭兒已是不動聲色的在身後擺擺手,示意趕緊進去通禀一聲。自己則帶着幾個差役恭恭敬敬的候在一邊,垂手侍立。
但是等到車裏那位一下來,林頭兒等人卻是都不由的一怔,臉上盡皆露出不可思議之色。
下來的人披着一件帶兜頭的大氅,雖然看不到面目,但是顯然那并不是一位老人家。也就說,那絕對不可能是哪位老國公。而年輕一代裏,這京裏還有誰能讓英國公世子親手爲他打簾?古怪,實在是太古怪了。
蘇默卻并不知道自己的出現,給旁人帶來的震驚。下的車來,微微擡頭打量了四周一眼,眼神不由的輕輕眯了起來。
這刑部果然是刑案要地,門口兩具高大的石獅子,虎視眈眈。正門上雕刻狴犴,倍顯猙獰,讓人一眼看上去便氣爲之奪,下意識的便不自覺的收斂起來。
“到你上場的時候了。”打眼兒瞅了四周一眼,蘇默便收回心思,扭頭沖張悅擺頭道。
張悅翻了個白眼,撇撇嘴勉強點點頭。這逼裝的,也真沒誰了。虧得自己在路上還一直追問呢,到頭來還是得借着自家這張虎皮行事,又哪來的什麽特别的手段?
隻是這位是哥哥,他便再如何心裏吐槽,這會兒也不得不乖乖的服從,撐起這個場子來。
“進去通禀一聲,就說英國公府張悅,前來拜會刑部白大人。”邁步走到林頭兒幾人面前,張悅随意的拱拱手,對着幾人傲然說道。
這一刻,他再無在蘇默面前那般謙遜雅緻,代之而起的全是滿滿的睥睨傲然,整個一妥妥的官二代驕橫之氣。
林頭兒啊了一聲,這才從震驚中醒來。連忙哈腰應了聲喏,滿臉陪着笑拱手見禮。那眼神卻是目不斜視,便仿佛沒看到蘇默一樣。
天爺的,那位穿成那摸樣,顯然是不願給人看到臉面。這裏面不定藏着什麽陰私之事呢,這要是被察覺自己偷窺了,怕是死都不知怎麽死的。
更不要說那人身邊幾個漢子,隔着老遠似乎都能聞到那股子血腥味兒,那絕對是百戰餘生的老兵才會有的特殊的氣息。這一點,作爲曾經在邊關呆過的林頭兒,可以百分百肯定,那幾個人絕對是剛從戰場上下來沒幾天。
一個國公爺的世子,帶着一個神秘的、剛從戰場上歸來的貴人,忽然來到了這刑部,這其中隐含的信息,細思恐極啊。
林頭兒哈着腰将兩人往門房裏讓,他可不敢怠慢了,讓這兩位在大門外等着。否則不用人家發怒,便是自家大老爺知曉了,回頭也定要打斷自個兒的腿了。
張悅也不客氣,點點頭卻并不舉步,而是回身先讓蘇默。這一個動作,又讓林頭兒心肝兒發顫,那腰身低的愈發下去了,眼觀鼻鼻觀心的,簡直比廟裏的雕塑還要雕塑。
進的大門不多會兒,裏面便迎出來一個文士打扮的人,老遠便沖着張悅抱拳拱手笑道:“呵呵,果然是小公爺來了,我家老爺還當是下人胡說呢。快,快快請裏面奉茶。”
嘴上說着,目光卻在蘇默身上打量,眼底有微光一閃而逝。
張悅也起身抱拳,笑道:“原來是周師爺,怎敢勞動您親自來迎?白大人真是客氣了,客氣了。請,請。”
周師爺呵呵笑道:“不當事,不當事。呃,這位是……”說着,目光卻看向身後的蘇默。
張悅面色微微一冷,淡然道:“哦,此乃我家一個親戚,頭回來京城,跟着悅出來随便走走。怎麽,可是不方便嗎?若此,我便打發他出去便是。”
周師爺目光一閃,仰天打個哈哈,笑道:“這說的哪裏話來,這刑部又不是皇宮大内,有什麽不方便的。周某也隻是一時好奇,别無他意。請,請。”說着,不再多言,轉身當先帶路。
張悅與蘇默對個眼神,兩人便亦步亦趨的跟着。一路過了二門、三門,卻并不去正堂,而是直往後堂繞去。
須知正堂可是正式升堂,審理案件處理公事之處,别說他們不是告狀問案而來,便是平常裏,也一般是不開的。如後世影視劇中,來不來的就升堂問案,那都是演繹而已。且不說刑部作爲六部之一,便是鄉下小縣,正堂也很少遇到案子就開。多都是先由下面分管六曹處理,直接發送了算完。
若是遇到六曹處理不了的,或有争議的,則由師爺或是文吏會同研究,然後交由最高長官審核。
唯有在遇到重大事件,又或必須面向公衆的特殊案件時,那正堂才會正式開啓升堂。這便如後世法院開庭一個道理,真正大開門戶,面向百姓的,十不存一。
幾人一路穿堂過院,待得繞過回廊,前方露出一角屋檐,那裏便是後堂所在了。
周師爺腳步微微頓了頓,目光在兩人身上定了定,眼見張悅也好,蘇默也好,都沒什麽表示,這才又笑笑,繼續往前走去。隻是轉過身去後,臉上卻閃過一抹思索之色。
待得進了大堂,早見堂上一人端坐上首,正端着一個茶盞輕啜。此人年約六十上下,方臉闊口,須發皆白。身上穿着一襲錦袍,足踏雪履,卻是做一身家常打扮。見得幾人進來,便放下手中茶盞,笑呵呵的望了過來。
張悅目光一閃,跟蘇默暗暗打個眼色,随即便臉上堆出笑容,緊走幾步上前拜倒,恭聲道:“晚輩張悅,拜見部台。”
蘇默得了張悅暗示,知道這人便是刑部尚書白昂了。這白昂似乎并不見經傳,至少蘇默這個後世人是第一次聽聞。但在一路上從張悅的講述中知道,此人卻是個極有爲的官員。
白昂,字廷儀,江蘇常州武進人。天順元年進士,任禮科給事中,後平定劉通叛亂有功,升兵部侍郎,此後調戶部侍郎,巡江治河,頗有政績。此後升爲都禦史。弘治六年,改刑部尚書。曆史記載,于弘治十三年,也就是明年,緻仕身退。
能在六部這樣的中樞高位上全身而退,并且并無什麽多大的名聲,由此可見此人的老道。所謂善戰者無赫赫之功,能身居高位,卻部落俗名,這本身就說明了很多問題。
是以,蘇默打從心底裏有些忌憚。此刻見張悅見禮,連忙也躬身抱拳而拜。隻是這裏施禮,卻不能再以帽遮面了,否則那便是太失禮了。
随着他将帽子掀開,白昂看似昏花的老眼猛的一眯,瞬間放佛有一道精光閃過,但再仔細看去時,卻又複那迷蒙渾濁的樣子,便好像方才那一刻隻是錯覺一般。
“賢侄請起,勿須多禮。”白昂笑呵呵的起身,還了半禮,伸手示意張悅二人起身,坐下說話。
見兩人坐了,自有下人上來奉了茶。待得下人退去,這才目光轉動看看兩人,溫言道:“老公爺近來可好?”
張悅忙起身,恭敬的道:“家父尚安,多謝老部台挂懷。”
白昂便擺擺手,讓坐下。又道:“唔,好便好,好便好啊。到了老夫與汝父這把年紀,萬事莫過于一個安字。”
這話說的看似閑淡,但卻似乎又在暗示着什麽。張悅目光一凝,微微有些局促。
别看他在旁人面前耀武揚威、傲然霸氣的,但到了這些老家夥面前,終歸還是底氣不足。要知道,這可真真的是當朝一品大員,單那份自身的威壓和氣勢,便足以碾壓的常人喘不過氣來。
别以爲這是玄幻,要知道所謂的氣勢雖然看不到摸不着,但正所謂養移體居移氣,長年累月身處高位積累下來的威嚴,絕不是胡說八道的。
是以,受此影響,原本路上打好了腹本的說詞,這一刻,張悅忽然有種說不出口的感覺,不由的偷眼看向蘇默求助。
蘇默倒是并沒太大感覺。倒不是他心大,而是他畢竟來自後世,根深蒂固的平等概念灌輸下,這種見官心畏的感覺本就相對輕上許多;再者,他一身被神石洗禮,單從生命層次上,可以說已經淩駕與大多普通人之上了。
相對于這種生命本質上的高下,氣勢這點威壓,對于他而言,實在構不成半點壓力。倘若真要說起來,反倒是他刻意散布開自身的氣勢,絕對是碾壓白昂的存在了。
所以,在看到張悅被無形的壓制住了,不由的軒眉一挑,目光直直迎向了白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