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默輕輕沒說話,隻是輕輕點點頭。站在女孩身旁,從這個角度看去,女孩兒挺翹的瓊鼻如雕塑一般,輪廓有着草原人特有的一種線條美。
長而彎曲的睫毛輕顫着,眨合之際,似乎裏面滿含着無窮的奧秘和心事。
一句話問過後,似乎忽然沒了接下去的興趣,兩人便不約而同的沉默下來。天地間一片沉靜,唯有河水清亮的流淌聲脆響着。
“父汗答應了我,和你一起走……”半響,圖魯勒圖幽幽的話語再起,卻并沒有意料中的歡喜,反而帶着某種遲疑和踟蹰。
蘇默眼底閃過一抹疑惑,略一沉吟,輕聲道:“是不是你父汗有什麽條件?”
圖魯勒圖身子輕輕一顫,羞愧的瞟了他一眼,低下頭去沒說話。長長的睫毛垂下,似有霧氣騰起。
蘇默心中低歎一聲,伸手過去握住女孩兒的小手,展顔笑道:“看,咱們的母兔兔可是格根塔娜啊,要想把格根塔娜帶走,當然必須要有足夠的資本了。不然的話,怎麽能配的上格根塔娜的身份呢對不對?”
圖魯勒圖猛地擡起頭來,梨花帶雨的望着他,欲言又止。最終又再低下頭去,泣聲道:“阿爸,原本不是這樣的……”
這一次,卻是她頭一次沒用父汗來稱呼自己的父親。顯然,在她的心中,自己的父親用自己的幸福算計愛郎,讓她很是失望。她甯可自己的父親隻是一個阿爸,而不是蒙古的大汗。
阿爸隻是她一個人的,父汗卻是整個蒙古的。這個聰明的姑娘,是在婉轉的請求愛郎的寬恕和體諒。
蘇默眼中閃過一抹疼惜,輕輕将她柔軟的身子攬進懷中。低頭在鴉發間細細嗅着女孩兒的清香,笑道:“傻姑娘,我懂的。”
圖魯勒圖就又是一顫,把小腦袋使勁在他胸前蹭了蹭,伸出兩隻藕臂,用力的環住男人的腰,似乎要把自己整個都塞進男人的身體中。
她一直都知道,自己和愛郎之間的婚事,肯定不會那麽平坦。她也有了準備,面對任何困難。然而,當這一天真的來臨之際,她終于發現,原本堅強的心還是會痛;原本以爲的淡定,還是會感到委屈。而唯一沒讓她失望的,卻是愛郎一如既往的對她的這份寵溺。得夫如此,此生何求?
我懂的,隻是短短三個字,讓她所有的委屈和爲難,都似乎被揉成了碎屑,就那麽風輕雲淡的化作了煙塵而去。
“可是,阿爸他要的是……”她昂起頭,深情的望着眼前俊秀的面龐,欲言又止。
蘇默伸出一根手指抵在她鮮豔的紅唇上,“我有一首小詩很好聽,你要不要聽?”
圖魯勒圖眼中射出熾熱的光亮,使勁的點着頭,臉上滿是崇拜之色。别說這個男子是中原有名的才子,便不是,隻要是他做的詩,那麽她便都是極喜愛的。或許她聽不懂,但就是喜愛,沒有理由。
“其實,這首小詩不是我做的。”蘇默攬着女孩兒,輕聲的說道:“這是一個女子寫的,在她即将死去的前一天寫下的,給她的愛人。有些傷感,但卻很好聽,我是極喜歡的。”
圖魯勒圖微微怔了怔,她沒想到蘇默說的小詩竟是這種來曆。一個即将死去的女子寫給愛人的嗎?她忽然有些莫名的傷感起來,哪怕還沒開始聽。
“……如果我還有一天壽命,那天我要做你的女友。我還有一天的命嗎?沒有,所以,很可惜。我今生仍然不是你的女友。如果我有翅膀,我要從天堂飛下來看你。我有翅膀嗎?沒有。所以,很遺憾。我從此無法再看到你。如果把整個浴缸的水倒出,也澆不熄我對你愛情的火焰。整個浴缸的水全部倒得出來嗎?可以,所以,是的。我愛你。”
蘇默輕聲吟誦着,如同呢喃一般,心中想着那個輕舞飛揚的影子。曾幾何時,他不停的反複念誦着這首小詩,深切的沉浸在那種生離死别的意境中,不能自拔。
然而今天,當他忽然心有所感,再次念起這首詩的時候,他竟有種升華的情緒翻騰着。那是一種感悟,一種經過了升華後的感悟,一種超越了生死界限的感悟。
這種感悟已經不再僅隻是淺薄的哀傷,他分明從中品悟出了一種希望,強烈的希望。
感傷讓人心痛、讓人低靡;但是希望,卻給人一種力量,一份期盼。
圖魯勒圖聽的癡了,如同失了魂魄一般。這是怎樣的一種深情啊,又是如何的一種殘忍?如果還有一天的壽命也要去愛,可答案竟然是沒有……
正因爲這種沒有,于是那女子便将所有的愛戀,都寄托于來生。雖然她知道,她夢想中的翅膀沒有,但那依然不妨礙她去夢。
圖魯勒圖對于詩中的天堂、浴缸這些詞彙有些懵懂,但卻又有些隐隐的明了。
整個浴缸的水全部倒得出來嗎?可以,所以,是的。我愛你。這似吟似誦的短句,如同閃電霹靂般的直擊她的靈魂,讓她竟有種顫栗到不可自抑的顫抖。
她忽然明悟了,明悟了愛郎爲何突然給她吟誦了這麽一首小詩。愛郎是在通過這首詩告訴自己,隻要他有,願意爲她奉上一切。她所認爲的珍貴,所認爲的爲難,在愛郎心中都不算什麽。
可以!所以,是的,我愛你!這才是重點,才是愛郎要對她說的話。
圖魯勒圖淚水奪眶而出,隻是這次的淚水不再是委屈,而是感動和幸福。這世上,還有什麽比這三個字更珍貴的?沒有。
是的,所以,我亦将再無所思、再無所求,唯有愛你、愛你、愛你,就這麽愛着你便可。
“蘇默哥哥……”她輕聲的呼喚着,癡癡的凝望着眼前人,整個人連同心兒、魂兒似乎都化成了水、變成了霧。
“一切有我!”男人堅定地聲音在耳邊響起,“所以,美麗的格根塔娜,你現在隻需要快樂的去做好準備就行了,什麽都不用去想,知道了嗎?”
蘇默寵溺的環着她,伸手在她挺翹的瓊鼻上一刮。圖魯勒圖破涕爲笑,貓兒似的皺皺鼻子,随即咯咯笑着轉了出去。
是的,她不需要再去爲難什麽、多想什麽。她隻需要去快樂就好,因爲她有他。有他,真好。
如同一團跳動的火焰,少女重新煥發了活力,縱躍上馬,用力的揮揮手,然後歡快的遠去了。
蘇默笑着目送着,直到再也看不到那道身影了,臉上的笑容忽的隐沒下去,代之而起的是滿滿的陰沉。
達延可汗要什麽他很清楚,然而,竟然是借着圖魯勒圖這事兒提出來,卻讓他從中嗅到了濃重的陰謀味道。
他竟然答應了圖魯勒圖跟自己去中原,這怎麽可能?雖然看似他提出了一個極度不公的條件,但是蘇默卻知道,和自己的女兒比起來,莫說是一匹馬,便是一百匹一千匹,也不足以讓達延做出這種交換來。
那麽,這其中,又是爲的什麽呢?他眯着眼,苦思冥想着。
“少爺,王檔頭有急事尋你。”身後,傳來胖爺的禀報聲。
蘇默一愣,轉身去看,果然見一身黑衣兜帽的王義,正由胖爺陪着,在身後五步外站着。見他回過頭來,隻微微颔首爲禮,便亟不可待的大步迎了過來。
“蘇公子,某剛得到一個消息。”王義急聲說道:“是關于那位蒙古别吉,圖魯勒圖的。”
蘇默猛然一驚,下意識的左右張望了一圈兒,随即擺擺手閉上雙目,站在那兒不動了。
王義不明所以,轉頭皺眉看向胖爺。胖爺聳聳肩,表示自己也不明白。
蘇默這次卻是将上帝視角開到最大限度,仔細的排查了一番,确定四周無人後,這才睜開雙眸,沉聲道:“說吧,什麽消息?”
王義沒直接回答,卻先搓了搓手,似在組織着言詞。片刻後,才讷讷的道:“那個,蘇公子,你和那位别吉……沒那啥吧。”
蘇默皺眉看着他,不耐煩道:“什麽那啥這啥的,你究竟要說什麽?”
王義一咬牙,猛的擡頭看向他,沉聲道:“某剛剛接到消息,朝中前幾日曾派來使者,欲以諸王世子聯姻蒙古圖魯勒圖别吉。此事已得了達延可汗的認可,隻是提出必須由自己的女兒親自挑選人選,大明不可強加幹涉,并且要負責保護好别吉的安全。而今,聽聞陛下已經發出旨意,着令各家王爺世子進京,以備斟選事宜……”
說到這兒,王義猛的打住話頭,眼神死死的盯在蘇默面上,瞬也不瞬。
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蘇默這一刻如同醍醐灌頂一般,瞬間秒懂了。一切的不合理,一切的匪夷所思和疑惑,在這一個消息後,全都合理起來。
答應圖魯勒圖跟自己去中原,根本不是因爲兩人的感情,而是順水推舟之計。即安撫住了女兒,又借此勒索了寶馬,更是讓大明朝廷也說不出别的話來。
不對不對,不單單是如此,以自己和圖魯勒圖的親密,使團中焉能沒有人通傳回去?那麽,自己一個小小的臨時使節,竟敢與兩國聯姻的蒙古公主有染,這簡直就是大不敬之罪啊。
這消息傳回去,先不說皇帝會怎樣,單就那些個王爺的世子們,就先站到了敵對面兒。若是再有那跋扈強橫的,便說先斬了他蘇默,怕也是誰都說不出什麽來。
與諸王世子争風,我勒個去的,還有比這個更作死的嗎?至于圖魯勒圖,到時候身在大明,便再也無法像在蒙古這邊,仗着身份維護于他了。到時候自己死都死了,圖魯勒圖一個孤零零的外族公主,又能有何作爲?
即便最終圖魯勒圖抵死不從,最多也不過就是聯姻之事作罷而已,大不了就是圖魯勒圖再回到草原,算是白跑一趟,對蒙古又有什麽損害了?至于說圖魯勒圖的傷心,到那時自然也隻會是對害死他蘇默的人去了,或者幹脆就是對整個大明去了,那樣的話,正好遂了達延可汗的意。
一石二鳥之計,好一個一石二鳥之計啊。不,不對,這不是一石二鳥,而是一石多鳥!
蘇默來回踱着步,大腦急速的運轉着,漸漸将一個輪廓還原出來,冷不丁忽然一道靈光劃過,瞬間想到一個可能,不由的面色大變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