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铎:“大氣磅礴,言之有物!好詞!”
胡光建:“何止好詞,此必将成傳世之作!此次武清文會,不虛此行,不虛此行啊。”
孔弘緒也點着頭,搖頭晃腦的道:“此長短句别的倒也罷了,貼切二字确是最難能可貴的。一阕讀罷,昔日我太祖、成祖開世之大無畏、大魄力之氣撲面而來;而最後一句且看今朝尤爲最佳,如今聖仁天子在位,氣象萬千、中興顯見,正合此四字之真意。吾等當爲陛下頌之。”
毛紀幾人綿綿相觑,心中都暗罵這厮無恥。堂堂孔聖人之後,當代衍聖公之尊,竟而口出這般谄谀之詞,實在是有辱斯文啊。隻是想想這老家夥剛剛才脫了罪,那種死而回生的心情倒也不好太苛責了。
毛紀當先回應,含笑颔首道:“是矣,衍聖公見識果然超人一等,佩服。”
孔弘緒捋須微笑,臉上得意洋洋。旁邊孔聞韶畢竟年輕,眼神躲閃着,臉上終是有幾分尴尬。
毛紀見幾人意見達成一緻,這才轉頭看向李兆先,含笑道:“李公子意下如何?”
李兆先心中暗罵不已,這幫老東西一個兩個的吃錯了什麽藥?一個勁兒的給這姓蘇的捧臭腳,真真毫無節操可言。不就是一首詞嗎,有什麽了不起的。
心中咒罵着,臉上卻隻能作出敬服之色,拱手歎道:“蘇默兄大才,先佩服之至。”
毛紀等人就都含笑點頭,李兆先眼底一抹異色一閃而過,面上愈發顯出敬佩崇仰之色,恭聲又道:“此作大妙,先有一不情之請,還望諸位先生和蘇兄能應之。”
毛紀哦了一聲,挑眉掃了他一眼,淡然道:“什麽不情之請?”
李兆先躬身道:“諸位先生當知,家父亦是極喜此道。先欲求諸位先生,待此番文會結束後,能将此作賜予晚輩,回去以肴家父,還望諸位先生準許。”
毛紀眉頭一皺,擡眼看看他,又看看其他幾個,沉吟不語。謝铎老眼中精光一閃而過,捋須笑道:“貞伯賢侄,你這孝心可嘉,但豈不知君子慎獨焉?汝父李大學士喜愛此道,我等又豈不愛?原作隻這一副,你要了去,我等怎辦?”
衆人聞言紛紛點頭,李兆先心中暗恨,卻不敢發作。遲疑一下,欲要再說,孔弘緒忽然開口道:“此作爲陛下頌,天下除陛下外,誰敢受之?依老夫所見,不妨由我等各臨摹一副便可。”
此言一出,謝铎、毛紀都是點頭不已。胡光建更是大喜,心中一動,一指蘇默笑道:“既如此,何不勞煩蘇少兄親自謄寫?如此原汁原味,當是大善。”
衆人都是目光一亮,拍掌贊歎。李兆先也是目光一亮,到了嘴邊的話連忙咽了回去,眼神閃爍的看向蘇默。
蘇默一直含笑站在一邊,此刻見衆人都看向自己,當即慨然應諾。隻是目光落到李兆先身上,卻微微一笑,拱手道:“李公子,爲長輩效勞乃你我之本分。李公子何不也一起來,正好也讓蘇默開開眼界。”
李兆先聞言就是一窒,随即眼中便盡是羞惱之色。蘇默這話說的動聽,但真正的意思卻含有兩層。其一便是他李兆先不配讓其贈字,人家說了嘛,爲長輩效勞才是本分。
而這其中,還隐隐有貶低父親李東陽的意思。畢竟自己剛剛說了,是想爲父親求字的。
這厮假模假樣的邀請自己,說是什麽一起來,眼前這幾個老東西,都點明了要蘇默的字,又有誰肯要他李兆先的?那一起來的意思,其實就是讓他自己給自家老子抄一份罷了。
換言之,也就是說在他蘇默眼中,眼前這幾個老東西是長輩,他老子李東陽卻是不在此列的。
可這個意思大家都是心照不宣,卻是誰也無法宣之于口,他李兆先也不能。否則一嚷嚷開,原本的心照不宣變成大明大亮了,他李家父子裏子面子都别想留了。
這是其一。而其二呢,自然是譏諷李兆先在此次比鬥中的窘境了。按照先前約定,到現在,兩人應是各有一幅畫一幅字了。
然而此刻,李兆先除了完全同樣的兩幅畫外,根本就無法留下什麽字。蘇默這會兒邀請他一起來,潛台詞就是他李兆先的本事,也隻能是跟在蘇默屁股後面謄抄蘇默的詩詞,他李兆先自己的東西是拿不出手的。
這臉打的啊,啪叽啪叽的叫一個響啊。話雖沒明說,但隻要是個有腦子的,誰人想不到?
李兆先這一霎那,真恨不得一拳将那張笑臉砸扁了。可是他藏在袖中的手攥緊了又松開,終是深吸一口氣,強自将這股怒火壓了下去。
拿不到蘇默的親手筆迹就拿不到了,但這首詞是他蘇默所作這個事實卻抹不掉。隻要自己将這首詞通過父親呈送到天子禦前,他蘇默就隻能俯首受死了。
至于說孔弘緒說的,原作也要呈送天子。嘿,豈不知重要的不是這詞本身,而是什麽人說的什麽話才是關鍵。
想到這兒,他目光中的怨毒一閃而過,強自擠出幾分笑容,勉強點點頭應了。
毛紀等人都是人精兒,哪會看不透兩個人之間的貓膩?見李兆先終還是忍了下來,不由的相互對視一眼,心中都是微微凜然。兒子已是如此,其父又将如何?
蘇默卻似乎沒想那麽多,見李兆先應了,當即笑眯眯的上前,提筆便欲開寫。
謝铎忽然伸手攔住,深深看了他一眼,笑呵呵的道:“小蘇默啊,你是不是忘了點什麽?”說着,目光往那首詞旁邊的空白處瞄了瞄。
蘇默眼睛眯了眯,心中微微驚詫。這老頭的意思他當然明白,題跋!謝铎的意思是他應該補上題跋。
所謂題跋,在書籍、碑帖、字畫前面的文字稱爲“題”;而在其後的文字,稱作“跋”。
蘇默這首《沁園春?雪》,若是不将之前他當衆演說的那些話作爲題跋寫上,那真就等于是給人構陷的大好把柄了。可若是有了題跋,雖不敢說完全抵消那種危機,但終是有了依據,任何人再想憑此構陷他,就不是那麽容易的了。
可謝铎跟他不過才剛認識,爲什麽要這樣幫他?是憐才嗎?蘇默有些拿不準。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恨,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愛。大明朝的才子車載鬥量,蘇默很難相信隻是爲了憐才,就能讓謝铎這麽個老狐狸爲他出頭。
不過,雖然想不明白原因,對方終是一片好心,他自然不能漠視。所以,他擡眼笑了笑,輕輕搖搖頭,悠悠道:“多謝謝老,不過,不着急。”
謝铎一愣,随即眸子蓦地一縮。深深的看了他一眼,這才緩緩收回手去,點點頭轉身坐了回去。心中隻暗暗念叨:後生可畏,後生可畏啊!
兩人間的互動隻是短短一瞬,并未引起旁人的注意。蘇默當即揮毫而作,隻不過片刻間便書就四副,并題跋上幾人的尊諱,注明來曆,最後落下自己的大名。
毛紀四人欣然接過,各自觀賞一番,大是滿意。那邊,李兆先也筆舞龍蛇,将自己那副搞定。隻是他卻不會毛氏草書,用的卻是行書,倒也頗有功力,獲得了毛紀等人的一番稱贊。
待到幾人都收起各自的字幅,蘇默卻讓人将最初那副字收了,并不往下面去挂。
既然說了這幅字要送入宮中,這會兒不挂出去也是應有之義。除了下面幾個不明情況的士子嚷嚷了幾聲外,倒也沒人再去糾結。
衆人重新落座,蘇默和李兆先再次走到台中。這一次,該是換成蘇默作畫,由李兆先看圖說話了。
李兆先負手站去一旁,身邊華龍幾人簇擁着,臉上雖都是一副凝重之色,但仔細看去,卻能發現兩人不時的對望一眼中,都有抑制不住的喜色流動。
下面衆士子也漸漸平靜下來,紛紛注目台上,期待着、渴盼着。蘇默前面兩首詞不用說了,着實讓衆士子驚豔了一把。而那第一幅畫,更是充滿了神秘和玄妙,讓人欲罷不能。那麽,接下來将要畫的第二幅畫,又該會是何等的難以想象呢?
實話說,與蘇默的詩詞書法相比,這一刻,大家對蘇默的畫的期望值,顯然更高一些。
然而蘇默卻并沒有再像上次那樣,動用那些與衆不同的畫闆畫筆,而是站在畫闆前凝神思索半響,最終抓起一枝最尋常不過的毛筆來。
台下衆人先是一鄂,随即都隐隐有了幾分失望。而李兆先華龍幾人卻是眼中喜色浮動,相互對望一眼,眼角眉梢便多出幾分不屑來。
“可一而不可再,果然黔驢技窮矣。”華龍挑挑眉,低聲笑道。
李兆先面上矜持,輕輕搖頭,淡淡道:“可惜,可惜。”嘴角處的譏諷,卻是毫無二緻。
然而随着時間一點一點的流逝,他和華龍面上的喜色卻越來越少,漸漸變成一副驚疑不定的神色。
不但是他們,便連台下衆士子也均是騷動起來,隐隐的低聲議論着,人人面上都是不解和焦急之色。
爲什麽?因爲台上的蘇默從拿起那支筆後,直到現在除了淩空比劃了幾下後,便再也沒有任何動作。
便仿佛心中構思總不能如意,以至遲遲不能落筆。
就在衆人漸漸等的有些不耐煩的時候,蘇默卻忽然将筆一放,轉身面向李兆先微微一笑,肅手邀道:“好了,便請李公子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