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從來沒覺得,有這麽一天,他會被沒聲音吓到。就比如眼前,台下黑壓壓的一片人群,上千人啊,竟是一片鴉雀無聲。隻那麽冷冷的注視着他。
眼光中,憤怒的、鄙視的、不屑的、譏嘲的,不一而同。在這萬人無聲之中,李兆先隻覺得似乎全身都被某種無形的東西鎮壓着,以至于讓他感覺腰都直不起來了。
大象無形,大音希聲,便是如此了吧。
李兆先先是心中震顫,但随即而來的,便是無盡的憤怒。這一切的一切,都是那個蘇默故意引導的結果。這些混蛋難道就沒一個有腦子的,就看不出裏面的詭計?
面對着千夫所指,他其實很想來個橫眉冷對的。但心中不斷有個聲音告訴他,一定要冷靜,不能沖動。爲了達到目的,現在一定要忍!
所以,他終是扭過了頭不理會下面的反應,眼神落到仍是一副雲淡風輕的蘇默臉上,勉強擠出幾絲幹澀的笑容,伸手道:“蘇兄,請吧。”
蘇默目光在畫上一轉,似笑非笑的看看他,卻沒馬上就動。李兆先心頭一沉,眼底掠過一絲緊張和不安。
難道這家夥要退縮了?這怎麽可以?如果他真的退縮了,那自己之前受的所有屈辱和羞恥,自己之前百般的忍氣吞聲,豈不都要白挨了?這個混蛋!
“蘇兄,可是有什麽問題嗎?還是說蘇兄江郎才盡,準備讓在下一局?”他強作鎮靜着,微帶不屑的神情出聲說道。
蘇默挑眉一笑,看向他的眼神中竟仿佛帶上了幾分贊賞了。随即一手抱胸,一手托着下巴,在他那幅畫前來回踱了幾步,忽然歪頭道:“李公子這幅畫看似和先前那副一樣,但若默沒猜錯的話,想必裏面另有玄機,這是要考校默的眼力境界可對?”
李兆先一呆,随即大喜。鬼的另有玄機,又考校個屁的眼力境界,分明就是故意爲難他的,偏這蠢貨自作聰明,竟将如此好的借口送上門來。
腦中電轉之際,當即臉上做出一副贊歎的神氣,慨然歎道:“蘇兄高明,果然瞞不過你。不錯,正是如此,便請蘇兄應題吧。”
蘇默眼中的笑意更濃了,隻随意的沖他點點頭,便趕忙将身子轉過,生怕一個忍不住,讓李兆先看出什麽來。
什麽叫默契,提前沒有準備,但事到眼前卻能應和的天衣無縫,這才是真的默契啊。
這一刻,蘇默忽然覺得李兆先是如此的可愛。嗯,真是太讨喜了,自己想要宰殺他,他便殷勤的連忙把刀遞過來。好,有眼力價兒,給個眼神兒表揚一下。
李兆先卻激靈靈打個冷顫,尼瑪,這眼神怎麽如此**?李兆先被這一眼瞟的渾身汗毛都炸起來了。
“各位先生,諸位同濟,李公子果然大才啊。竟是以看似相同的一幅畫,來考校默的眼力境界,此種命題方式真真是别出心裁,令人歎爲觀止啊。也罷,蘇默不才,今日便借此機會獻醜了。”沒理會李兆先差點沒綠了的臉色,蘇默抱拳團團一揖,朗聲說道。
台上台下衆人都聽的一愣,怎麽還有這種說法?難道那李兆先不是在耍無賴,而是真的另有玄機?衆人不由的一陣輕輕騷動。
毛紀、謝铎四人也是互相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一絲狐疑。隻是在這個場合下,卻是誰也沒出聲。開玩笑,蘇默都這麽說了,要是自己在表露出不解,豈不是說自己的智商有問題了?
嗯,且耐心看着就是。這面上嘛,自然是人人一副欣慰之色,微微颔首點頭,擺出一副孺子可教的表情。
何瑩在後面墊着腳張望,一臉的迷茫,對王泌喃喃的道:“我看着沒什麽不同啊,那小賊從哪裏看出來裏面另有玄機的?”
王泌眸中掠過一抹笑意,伸手将她拉近身旁,抿嘴低笑道:“哪有什麽玄機,必是蘇默在算計人呢。”
何瑩“啊”的一聲瞪大眼睛,随即大樂。但轉瞬卻又一臉的忿忿,小聲罵道:“便知這小賊奸猾,果然如此。可惡的家夥,竟連本女俠也一起騙,回頭定要他好看!”
王泌睇了她一眼,心中好笑。卻是也在心中暗暗揣測,他究竟是要算計什麽呢?
前面卻聽蘇默的聲音又起,“大家也都知道,如今聖君在位,國泰民安,我大明之繁盛,遠邁曆代。默雖少年,但思及太祖之功業,今上之賢明,亦不由的壯逸思飛,情難自已。如今幸得一詞,特錄之以奉君王,便請諸賢同達共證之。”
說罷,大袖一甩,旋身大步走到另一架木架前,伸手提筆,飽蘸濃墨,頓時一行行龍飛鳳舞的毛體草書震腕揮就。
北國風光,千裏冰封,萬裏雪飄。
望長城内外,惟餘莽莽。大河上下,頓失滔滔。
山舞銀蛇,原馳蠟象,欲與天公試比高。
須晴日,看紅裝素裹,分外妖娆。
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英雄競折腰。
惜秦皇漢武,略輸文采。唐宗宋祖,稍遜風騷。
一代天驕,成吉思汗,隻識彎弓射大雕。
俱往矣,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
這阕後世太祖的《沁園春?雪》踏破時空,轟然而至。便似冥冥中亦有某種感應似的,會場上空頓時風起雲湧,四方翕動。
台下衆人口唇顫動,微微誦讀之際,但覺似有一股磅礴的大氣,無限的豪邁頓時撲面湧來。
氣機牽引之下,但覺胸中一股豪氣憑空直沖華蓋,體内熱血贲張,隻恨不得引吭長嘯,大聲嘶吼出來才能暢快。
李兆先在一旁渾身不可自抑的抖着,他既是被這阕絕世好詞震撼的,同時卻也是興奮激動所緻。
這首詞好不好?太好了!堪稱絕世經典!毛太祖最得意之作啊,能不好嗎?
可問題來了,毛太祖那是什麽人啊?一代領袖、萬民之王啊!以他的身份,這首詞當然是相得益彰。
可是放在古代君王制的封建社會,除了皇帝外,還有誰能這樣寫?誰敢這樣寫?
尼瑪,全篇都是跟各種明君帝王比肩,最後還加上一句:俱往矣,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這樣的句子,這簡直就是紅果果的造反宣言啊。
李兆先費盡心機,甚至不顧臉面的屢敗屢戰,左臉被打腫又把右臉靠過來爲的是什麽?不就是爲了逗引蘇默繼續出漏子,以期讓蘇默最終落入萬劫不複的大坑中嗎?
這下好了,有了這阕反詞,再加上前面那副詭異的宇宙太空圖,當日田成安彈劾的兩項最重的罪名,等若徹底有了佐證了。如此一來,蘇默除了一死之外,豈能還有别的結果?這讓李兆先如何能不興奮?如何能不激動?
至于說蘇默身後的三位國公,哈,别的罪或許幾位國公們還能出上力,敢出力。可是涉及到謀逆不軌這樣的大罪,别說國公了,就是親王也是十死無生、阖族抄斬的下場啊。
所以李兆先這個歡樂啊,要不是還知道這是在台上,在衆目睽睽之下,好懸沒直接要縱聲長笑、放聲高歌起來。
他這裏奸計得償、喜不自勝,台下衆士子在初時的震撼過後,也有不少人回過味來。一時間心中又是悲歎又是擔憂,齊齊的把目光望向台上那個單薄的身影上,竟再沒了喜色,隻無語凝噎。
漸漸的,這種異狀終是延伸開來,便如水波蕩漾,一圈圈的向外蔓延着,終至全場都寂寂下來。
所有人都仰頭看着台上的蘇默,眼中有歎息,有無奈,有崇拜,有擔憂,種種心思不一而同。但是唯有一種情緒卻是毫無二緻,那就是憤怒!但這種憤怒卻不是對着蘇默了,而是對着那站在蘇默一邊的李兆先李大公子去的。
若不是這個人渣百般無恥算計、各種詭谲伎倆,這般驚才絕豔的蘇公子,如何會一時疏忽而寫出這種反詞?隻可惜天妒英才,這顆彗星剛剛閃耀星空,卻就要馬上消逝了。
毛紀等人這會兒也拿到了這阕沁園春雪,一看之下,均是不由的大吃一驚,臉色瞬間凝重起來。
旁邊跟着探頭觀看的張悅等人,除了徐鵬舉和何瑩還有小丫頭鹿亭三人外,剩下幾人都目瞪口呆,完全不敢相信,這竟會是蘇默寫出來的詞。
張悅更是腦袋裏轟的一聲,刹那間但覺渾身冰涼,似乎全身的力氣都在這一刻遠離。失魂落魄之際,他絕望的看向遠處的蘇默,喃喃的念叨:“哥哥啊哥哥,你這是怎麽了,怎的就如此糊塗了?這下完了,全完了,完了……”
旁邊徐光祚經年不變的臉,此刻也是滿布灰敗,隻死死捏緊拳頭,仰頭閉目,不知心中在想些什麽。
徐鵬舉幾個不明所以,張文墨在旁輕歎一聲,低聲将其中的關竅說了,徐鵬舉頓時也是臉色大變,一旋身,呯的一把抓住張悅的胳膊,急聲道:“現在怎麽辦?要不咱們立刻給祖父他們傳信如何?”
張悅擡頭看着他,苦澀的笑着搖搖頭,都這個地步了,傳信給祖父他們又有什麽用?除了讓他們跟着發愁痛苦之外,再沒有别的後果了。
嘴巴微張,想着要措詞安撫下徐鵬舉,旁邊忽然一個沉靜的聲音傳來:“大家不必擔憂,其實蘇少兄早有籌謀,這阕詞有益無害。不信你們且看那些大儒們。”
說話的自然是王泌。她本是個極聰慧的女子,更是出身名門,反應極快。就在初時的驚惶恐懼之後,腦中電光石火般閃過之前蘇默的種種言行,頓時恍然大悟過來。
此刻眼見衆人絕望彷徨,連忙開口提點出來。張悅等人聽的一愣,随即齊齊扭頭去看毛紀等人,這一看之下,先是怔住,但随即便都大松了一口氣,眼中明亮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