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往武清集中而來的人都有一個特色,那就是都是文人士子。武清城城門處的卒子,一天下來腰都快斷了,臉上卻滿是興奮之色。
士農工商,士這一個階層,在這個時代的地位之高,絕對是後世人難以想象的。
而如果再有些名望的士子,那身價更是了不得。他們往往都是各自守着一片,或教書育人,或埋頭攻讀學問,尋常哪裏能見到?别說這些個守門的城卒了,便是一縣之令、一府知州這般大人物見到的機會也不多。
可就是這種高高在上的人物,幾日來武清不知來了多少。這如何不讓那些處于社會底層的城門卒們興奮?日後說出去,我曾見過某某某大儒、某某某先生,可不知多有面兒。說不定還能沾上點文氣兒,讓自己或自家後輩有機會飛上枝頭變鳳凰呢。
就算這些都不說,單張家那邊大把撒下的賞錢,就是擺在眼前的利益不是。
賞錢不多,每日每人不過就是一二十文。可是放在這些每月例錢不過幾錢銀子的城門卒身上,那可絕對是一筆可觀的收入了,這讓誰能不眼紅?哪個能不興奮?
這般又有面子又能得利的好事兒,平日裏哪能遇着?爲了這個營生,往日裏最不受待見的城門守衛的崗位,破天荒的成了香饽饽,很是引起衆軍卒們的一番争搶,卻也算的一樁咄咄怪事了。
若說這事兒顯着怪異,那麽,據說是那位無情才子蘇默蘇公子的要求就更怪了。
“文明執法、熱情待客。無分男女老幼,不論貧富貴賤。創建精神文明新武清!”
這就是蘇公子的原話。前面總是能明白個大概,可那精神文明是啥東東?城卒們實在搞不懂。别說城卒們不懂,便是某些大人物也是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
就在武清城外一處小崗上,此刻正有幾人駐馬而望。望着周圍一片喧嚣熱鬧的場景,都是面面相觑。
從武清城門起,一直延綿到大道的兩旁,全是一排排的各色錦旗。旗子上便都印着剛才那些字不說,武清城門兩側,更是豎着挂下兩條長幅。
左邊一條:喜迎四海高士,建精神文明之城;右邊一條:共會八方賢達,凝最宜居住之都。
這般雅俗共萃、半文不文的文聯,着實讓幾人看的滿眼都是圈圈。
“沈明府果然大才,竟是如此……嗯,别出心裁。佩服,佩服啊。”當先一個略顯粗壯的漢子歪頭看看旁邊馬上的沈松,臉上露出滿滿的假笑,抱拳說道。
沈松嘴角狠狠一抽抽,努力壓下滿心的郁悶,勉強擠出幾分笑臉,嘿然道:“牟都使說笑了,這般奇才豈是下官能有。嘿,這可是咱們武清大才子蘇公子的手筆呢。”
他在奇才兩字上特意加重了語氣,牟斌眼中精光一閃,若有深意的看了他一眼,哈哈一笑,贊道:“哦?原來如此。某在京中,便常聞此子名号,今日一見,果然有些不凡啊。”
沈松眼底劃過一抹恨意,淡然道:“豈止是不凡,牟都使此番來,想必也看到聽到了不少吧。若隻是不凡的話,可能一呼百應,随随便便就搞出偌大的場面?其才之高,下官卻是自歎弗如的。”
這話一出,牟斌微微一怔,随即哈哈大笑着點頭,卻是并未多言。旁邊另一匹馬上的武将也是微微側目,眼神在沈松身上一轉,随即垂下。
沈松這話看似平淡的随口稱贊,實則内裏卻是陰險至極。而蘇默這次被彈劾的罪名是什麽?是裝神弄鬼、愚弄百姓;是居心詭谲、意圖叵測!
而不凡那是什麽?不凡的那叫神、叫仙!這豈不正是裝神弄鬼的寫照?至于一呼百應,諾大場面之語,簡直就差直白的說是愚弄百姓、意圖叵測了。
大明得朝自大小明王手中,本就是源自于佛教。而後大明建立,老朱深感信仰的力量之大,爲保大明的長久,于是發狠施展種種手段鎮而壓之。
于是,除了佛道兩派根深蒂固、勢力實在太大外,其他教派包括老朱自己出身的明教,都幾乎遭了滅頂之災。由此,貫穿整個大明一朝,教徒的起義造反便幾乎沒斷絕過。尤其是白蓮教、佛爺會等組織,更是其中的佼佼者。使得大明自上而下,從皇帝到大臣,都對這些裝神弄鬼的極度警惕,一直以來的打擊也是不予餘力。
此刻沈松話裏言外的将蘇默揮手就送到了這個高度,又特意點出牟斌來武清看到聽到什麽的話,其中含義不言而喻。
牟斌方才其實也隻是随意打個哈哈,哪成想這位剛上任的縣令大人,竟如此表露出慫恿推動的意圖,這讓牟斌驚訝之餘,也不由的立刻心中打了個突兒。
他是什麽人?大明密諜的頭子,數十萬錦衣親軍的都指揮使,每日裏弄的便是這些把戲。沈松這點小心機,他豈會看不出?
但正是因爲看出來了,他卻反而不能真個去上當了。這次下武清查案,經過幾天的明察暗訪,他幾乎已經可以肯定那個蘇默是被人陰了。
與之前出京時的猜測不同,牟斌隐隐察覺到,這次的事件似乎别有蹊跷。
田家舊宅下面的密室,當日武清城頭上的打鬥,還有那長長的直達城西的密道,都顯示出其中的詭異。種種迹象顯示,似乎曾經明報上的與白蓮教有關,倒還真有點真實了。
至于這個蘇默,牟斌百分百的确定,這小子得罪人了。而且還是得罪了個了不得的大人物,這才設下眼前這個危局。
若是按照原先的猜測,用個不恰當的詞比喻的話,就是四個字:指桑罵槐。
那個桑自然就是蘇默,而槐卻是皇權。那麽,此刻牟斌認爲正好相反,那個槐才是蘇默,而之前猜測的皇權之争,反倒是桑了。
不過這也隻是初步調查後的估量,真實情況究竟如何,卻是一時間難以判定。田家的目的什麽,田家背後的人又是哪一方,爲什麽田家隐忍了這麽久,忽然就一下子冒出頭來,以至惹來這滅門之災?種種種種,查到最後,都随着那晚死去的那個黑衣人而截斷了,這讓牟斌委實是苦惱無比。
他查察了這幾天後,唯一能确定的隻有兩件事兒。一就是蘇默是個倒黴蛋兒;二就是蘇默卻是跟那個叫天機的道人有些瓜葛。但若這就說蘇默勾結道門、愚弄百姓,又叵測之心,卻真是有些冤枉了。
案子查到這兒似乎便卡住了,但若就這樣回去交差,牟斌覺得腦袋應該保得住,官帽兒嘛也不會有大問題。但是,在天子心中的分量就要縮水太多了。
在朝爲官,尤其還是做的天子家奴這樣的官兒,牟斌知道,官帽兒大小其實不重要,在天子心中的分量才是最最重要的。若是失了聖寵,讓天子覺得能力不足,那這官兒差不多也就到頭了。
所以,哪怕是案子查不下去了,牟斌也沒馬上離開。一來,再多查訪一下,仔細斟酌一番,或許又能找出些蛛絲馬迹來也說不定;二來嘛,對于這個蘇默他也想試着接觸一下。畢竟這個蘇默是此事的引發者,回去後,天子必然會問到的。多接觸下,多了解下,對天子也能有個應答,這樣多少能做到些不求有功但求無過。
再者說,他離京之前,京裏兩位國公都先後有過話遞過來,倒也沒明說什麽,但其中讓他手下留情的意思卻是明顯的。
若所隻是兩位國公打招呼,國公代表的是朝中勳貴的話,那麽牟斌雖然驚訝這個蘇默的背景,卻也不會太過如何。
但是,就在他離京的當天,那位禮部侍郎程敏政竟當面來見自己,希望自己能真正的公正處理蘇默一案,勿要造成冤假錯案的一幕,真正的讓牟斌的好奇心達到了頂點了。
禮部侍郎,那不是什麽六七品的小人物,也不是什麽六部、六科給事中的小官兒,那可真真的是夠資格代表文官集團的正三品大員了啊。
一個小小的縣童生,不但能有兩家國公府的背景,竟然還能得到文官集團中人出來求情,這份能量不可謂不驚人了。
也正是因此,所以牟斌并沒有像往常那樣,直接下駕貼拿人,然後先來一番大刑後再問話。而是下達了先找到較明顯的證據後,再酌情拿人的命令。
這也是蘇默能在事情鬧得沸反盈天的時候,還能平安的留在家中的原因。而同時,也是牟斌今天首次正式出現在人前的緣故。
此時他忽然察覺到了沈松對蘇默流露出的敵意,心中一動,腦中似乎忽然有種念頭閃過,想要抓住時卻又一時想不起什麽。
所以借着打個哈哈之際演示過去,轉頭正要再說點什麽的時候,卻在不經意之間,猛的眸子一縮,目光緊緊的盯向一個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