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默啥身份背景,糊弄旁人可以,可要想糊弄大半輩子都紮根在武清城的趙夫子,那簡直不要嫌自己死的太慢喲。
至于說推出張悅張少爺來,咳咳,瞅瞅這位兩眼望天,都快用下巴颏兒看人的模樣,蘇默還是算了吧。正如之前說的,張悅這幫人,對着蘇默可以謙遜平和,但想要他們對旁人客氣,做夢呢吧。
老管家顯然也看出來了,無奈的搖搖頭,轉身往裏示意蘇默進去,一邊道:“進去吧,老爺在裏面等你呢。”
蘇默趕緊點點頭,伸腳朝着還擋在身前擺造型的石悅踢了一腳,狠狠瞪了這家夥一眼,這才伸手一扯張悅,邁步進了屋。
那幾個軍卒這會兒哪還敢呲牙,慌不疊的閃到一旁躲着。天天的,這怎麽就跟英國公這尊大神兒扯上了?這小蘇相公太黑了,有這背景您早說話啊,不聲不響的玩什麽低調啊,這不可是麻子不叫麻子叫坑人嘛。這下好了,别說自個兒等人這頓白挨了,怕是統領大人那兒也得落下大麻煩吧。
幾個軍卒畏畏縮縮的陪着笑,繞開瞪着眼睛兀自盯着這邊的石悅等人,好歹挪着到了門外。那被踹了一腳的軍卒低聲吩咐了幾句,其中一人點頭應了,轉身撒丫子跑了。
不說外面這些小人物的心思,此刻屋裏面,蘇默領着張悅正對着趙奉至施禮拜見。
張悅雖不将一個小小的縣教谕放在眼裏,但是既然是蘇默稱許的長輩,自然要給足了面子,明面上不顯露半分傲慢,恭謹的跟着見禮,如同方才外面那人根本不是他似的。
趙奉至一身家居常服,手裏還抱着一堆書本,身邊擺着一個打開的箱子,顯然也正忙着收拾呢。聽着兩人見禮,微微一愣,深深看了蘇默一眼,這才将手中的書放下,微笑着沖張悅道:“小公爺客氣了,老夫不敢當。坐,請坐下說話吧。”
蘇默就翻了個白眼。死老頭,往日可沒見你對咱這麽客氣過,如今這見了官兒大的、有勢力的,居然也會笑了,看那笑得,跟狗尾巴花似的,馬屁精!
他暗暗腹诽着,臉上卻裝模作樣的滿是恭敬。隻可惜趙奉至跟他相交這麽久了,哪會不了解這個小兔崽子什麽德行?
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哼道:“小混蛋少擺出那副假臉來惡心老夫,去,給人斟茶來,張小公爺是客人,你當你也是客人嗎?”
一邊呵斥着一邊陪着張悅坐了,蘇默被識破了,也懶得裝了。使勁翻了個白眼,悻悻的往旁邊桌上,熟練的倒了兩碗茶過來,這才懶洋洋的靠着椅子坐下。
張悅看着他一副坐沒坐相的憊賴樣子,不由的大是驚奇。便如蘇默方才被他在院裏的表現驚到一樣,他有何嘗見過蘇默如今的這一面?暗自驚奇之餘卻也心中一凜,蘇默能如此表現,正說明了蘇默對趙奉至的親近。蘇默先前跟自己說的來拜訪長輩之言,看樣絕不是客氣之語,那麽自己可要注意了,眼前這不起眼的老頭兒,決不能失了禮數才是。
若說先前對趙奉至禮數恭敬隻是照顧蘇默臉面,那麽此刻他心中,卻是真正的引起了重視。
“小公爺來武清,是爲了這個臭小子身上的麻煩吧。”趙奉至老眼中閃着睿智的光芒,看了看兩人後,毫不掩飾的問道。
張悅微微一笑,搖頭道:“先生說笑了,英國公府與蘇家乃是世交,讷言哥哥是悅的兄長,何來麻煩之說?不過一些上不得台面的留言謠傳罷了,悅來武清不過也隻是拜見兄長,順便遊玩一番而已。”
趙奉至暗暗點頭,這小家夥不愧是大家族出身,說話滴水不露,讓人半分手尾都抓不住。
要知道英國公固然清貴,但也不是沒有敵人的。若是張悅毫不隐晦的明言是來挺蘇默的,很容易被人牽扯到英國公身上,到時候來上一個恃寵而驕,妄圖伸手幹涉朝廷辦差的罪名,英國公雖然不懼,但再想在後面爲蘇默出力卻是不太容易了。
老頭兒看看溫和穩重的張悅,又再扭頭看看歪在椅子上,一副憊賴相的蘇默,這氣就不打一處來。
狠狠瞪了蘇默一眼,怒道:“混賬小子,看看人家小公爺,再看看你!坐沒坐相的,我輩讀書之人,内要心正,外要身正,一言一行都須謹慎端重。若不是你自身輕佻無狀,怎會惹來今日之事?”
蘇默一臉的無辜,眨巴着大眼睛看着趙奉至:“老頭兒,你知道的啊,我必窦娥還冤啊。張悅剛才不也說了嗎,都是謠言,謠言懂嗎?就是沒影兒的事兒,然後那些嫉妒我天才的小人無事生非搬弄出來的,其實我是老實人來着。老實人就受人欺負啊,唉。”
最後這一句出口,張悅忍不住偷偷翻個白眼。趙奉至卻是老臉憋的通紅,恨恨的瞪着他,半響才咬牙氣道:“混小子,你……你就不能端莊點?”
蘇默若有所思,稍傾,坐正身子,一臉正容的緩緩點下頭:“善!”
噗!
張悅實在忍不住了,當場就将一口茶噴了出來。趙奉至哆嗦着手指着他,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
蘇默眼見老頭真要怒了,哪還敢耍寶,慌忙收了假臉,滿面賠笑的上前輕撫老頭後背,又端起茶奉上,笑道:“老爺子老爺子,得,您别氣着,這事兒都來了,我是端着還是歪着有區别嗎?所謂兵來将擋,水來土掩,有問題解決問題就是了。好了好了,喝口水緩緩氣,說說您這是什麽情況,怎麽好好的突然要跑去山東那邊了?”
趙奉至老半天緩過氣來,接過茶盞,抖手推開他,自己慢慢喝了一口,這才終是歎口氣,滿眼複雜的看看他,道:“我爲教谕事,如今會試在即,被指去濟南府監考,本是應有之義,有何可說的?”
說到這兒,臉上露出幾分自嘲之色,又道:“你我師生之情從未瞞過旁人,這個時候将我調開,也沒什麽可奇怪的。隻是這一府之監考,原是輪不到我這區區縣教谕的,卻不成想老夫一生自廉,從不肯弄什麽門路,偏偏臨了,卻是沾了自個兒學生的光。嘿,豈不可笑!”
他語聲悲怆,話語裏說不出的悲憤壓抑,蘇默卻隻能默然。
旁邊張悅忽然問道:“趙先生,聽聞此次大學正領旨巡查北直隸,您這次山東監考,可是出自大學正之意?”
趙奉至聞言,贊賞的看了他一眼,搖頭歎道:“大學正本來第一站便是要來武清的,又怎麽可能将老夫現在調出去?嘿,是禮部下的公文,内閣和翰林院的推薦。”他說到這兒,話便頓住不再繼續。
蘇默不太了解這方面的程序,聽不出什麽。張悅卻是眼神一縮,臉色有些陰沉下來。
見蘇默有些不明所以,便将裏面的貓膩輕聲說了出來。原來,這會試之中的監考,說起來是極重要的差事。按照各個地域不同,也必須分派相對等的主考人去坐鎮。
而每個地方的考官則分爲主考一人,副考兩到三人,其餘閱卷官數名。
其中,主考一般是皇帝和内閣共同商議指定。而副考則有内閣會同六部、監察院、翰林院共同甄選而出,提交大學正核準确定。
主考沒什麽,但是副考其實就是一種變相的利益分配。在古代科舉中,各級科考的考官,都會天然的和考生形成師生關系。主考被稱爲座師,副考則被稱爲房師。這種師生關系在以後的官場中,也便順勢形成了山頭派系。
而随着一代代的科舉,這種山頭派系便漸漸根深蒂固,越來越龐大。身在這個派系中的每一個人,都将自覺不自覺的爲本派系的利益而動。
所以,每到這個時候,朝中各個派系都會爲考官的人選争的頭破血流。因爲每個考官都意味着自己派系網絡的發展和前途,誰都不會謙讓。
趙奉至作爲武清縣的教谕,按理說隻能做個副考,還是排位靠後的副考。除非是大學正特别指定,否則一般情況絕對不會改變。
但是如今趙奉至忽然成了濟南府的主考官,這種改變,其背後必然有着極複雜的交換妥協。放在一些派系明顯的官員身上還能理解,但趙奉至偏偏就屬于那種天地不靠的另類,那除了對他頗爲賞識的大學正提名指定外,能出現這種情況就肯定不正常了。
是以,這才有了張悅特别問趙奉至,是不是大學正爲了提拔他,而特意開口了。但趙奉至的回答顯然否定了這個猜想,那唯一的結果就是,對方肯付出這麽大的價碼,擺明了是要全力經營武清的事兒了。
因爲調趙奉至去濟南府主考,即調開了能幫助蘇默的一條臂膀,同時也等于向大學正提前給出了一份人情。這樣一來,原本看在趙奉至面子上,能爲蘇默出十分力的大學正,也要顧及這份情分,最多出個三四分力到頭了。就這三四分力,還是要蘇默能入得了大學正的眼的情況下。
可是,沒了趙奉至的介紹引見,蘇默區區一個蒙童,哪有機會入大學正的眼?甚至連走到大學正面前的資格都沒有。
對方這一手,跟當日乾清門田成安死谏如出一轍,都是老辣狠戾至極的陽謀,讓人就是看到了其中的危機,偏偏卻毫無辦法破解。
聽完張悅的解釋,蘇默也是心中凜然不已。同時心中卻也暗暗咒罵,這他喵的得是多大的仇啊,出手之間招招都是半分生機不留。但凡過了這一關,一定要查個清楚明白不可。否則日後這麽個敵人潛伏在側,他怕是連睡覺都要睜着一隻眼了。
蘇默暗暗詛咒着,卻又想起一事,擡頭看向趙奉至道:“老頭兒,外面那幾個軍卒又是怎麽回事?你别說他們真是護送你的啊。”
趙奉至冷冷一笑,“能怎麽回事,說是護送不若說是押送,無非是怕我犯倔不肯就範罷了。隻是些小人物,受了人家的好處,不值一提。”
蘇默眼睛一眯:“老頭兒,你的意思這隻是針對你的?”
趙奉至瞪了他一眼,不耐道:“你想做什麽?老夫還沒淪落到需要你出頭的地步。行了,也不光是我,隻要是去外地辦差,按規矩便都有士卒護送,這點上誰也說不出什麽來,你不要節外生枝。”
蘇默眼神看向張悅,張悅輕輕點頭,示意沒錯。
趙奉至看着他二人眉來眼去,又是感動又是好氣。瞪了蘇默一眼,轉身從案桌上抽出一封信來,往他手裏一遞,沒好氣的道:“這封信你收好,他們隻當把我支開了,你便沒法見到大學正。卻不知道我早已跟大學正提過你,甚至大學正對你所創的拼音法還極爲看重。有了這封信,隻要等大學正來了後,你觑機使人遞上去,定叫他們一番心機枉費。嘿,對了,這便如你那三國演義中說的那句,賠了夫人又折兵吧。”
老夫子說着便嘿嘿笑了起來,滿眼都是得意。蘇默心下感動,這才知道老夫子原來早有定計,竟而在一開始便爲自己安排好了一切。原說就以這老頭的尿性,怎麽可能明知道是計,還能如此聽話呢。感情,這是準備陰人呢。
既然難題解決了,而這次濟南主考的事兒對老頭兒來說也算好事兒,蘇默和張悅都輕松了下來。
這一輕松下來,蘇默的毒舌屬性就不由的又開始發作。翻手将書信收好,臉上卻一副鄙視的神氣,評價道:“老頭兒,你這人真陰暗,太壞了,我怎麽以前就沒看出來呢?”
說着,又一臉的若有所思:“你說以後我是不是要多個心眼,别最後被你賣了還要幫你數錢。我是如此的純潔老實,哎呀,可怕,人心太可怕了。”
張悅臉皮子直抽抽,強忍着将頭扭過一邊。趙奉至臉上的得意頓時僵住,瞪着蘇默的眼中,簡直要冒出火來。
正鬧騰着,忽然外面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随即老管家叩門而進,還不待開口說話,身後一個人影便搶先蹦了出來,上前一把扯住蘇默衣袖就往外拽,一邊不疊聲叫道:“老大,快,快,禍事了!禍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