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就是姑姑咯,姑姑不見了,爺爺就說,以後衛兒就跟着爺爺。”
“……那,衛兒的爹娘呢?”
“……”衛兒沉默不語,半響:“不知道。姑姑沒說,爺爺也沒說,哥哥知道嗎?”
蘇默閉上眼,隻是再次用力抱了抱衛兒。衛兒眼神就黯淡了下來,但随即又歡聲道:“衛兒知道,爹娘去給衛兒尋很多很有趣的玩意兒去了,對不對?衛兒是不是很聰明?”
蘇默鼻子發酸,使勁的忍着,連連點頭,笑道:“對對,衛兒果然聰明,真聰明,就是這樣。”
衛兒就開心的笑了起來。忽然爬起來,從胸口拉出個玉佩來,舉到蘇默眼前,得意的道:“哥哥看,這就是爹娘給衛兒的。”
蘇默一驚,連忙凝神看去。但見這塊玉剔透溫潤,大小約莫孩童半個手掌,兩面都雕有雲海之紋。一面刻着“得載以物”,另一面則是“光明博遠”。
蘇默皺眉看着這八個字,一時難明其意,但卻隐隐覺得其中必然隐藏着什麽。
想不明白便不再多想,擡頭見衛兒期盼的看着自己,微微一笑道:“嗯,這個玉佩是極好的,看來衛兒的爹爹和娘親很疼衛兒啊。”
衛兒眼睛亮亮的,眼神又是自豪又是開心。他曾經也問過爺爺,可是爺爺當時的神情很古怪,仿佛有些慌亂,又有些緊張,隻是讓他收好,切不可給人見到,卻是不曾像蘇默這般誇贊。
于衛兒心中,便不覺有了這個東西大抵是不怎麽樣的。否則,爲何爺爺什麽都不說,隻讓自己放好,還不讓他給人看?
可是今天,蘇默的贊揚讓他極是開心。自己雖然沒見過爹娘,但爹娘必然是疼衛兒的,不見默哥哥說的嗎,這是極好極好的東西。
衛兒便小心的将玉佩重新收好,擡頭卻忽然看到蘇默的眼神中,有些跟當日爺爺的眼神相似,不由就有些難過,低聲道:“衛兒保證不給别人看。”
蘇默一愣,詫異道:“爲什麽這麽說?”
衛兒情緒有些低落,小聲道:“爺爺曾說過的。”說完,又小心翼翼的擡頭道:“其實這個玉不太好對不對?”
蘇默愕然,但他畢竟曾爲老師,隻轉念便明白過來。搖頭道:“不,這個真是極好極好的玉。爺爺說不要給别人看,是怕有壞人看到,要搶了衛兒的玉去。那樣的話,等衛兒的爹娘回來後看不到這玉了,衛兒的爹爹和娘親就會難過的。衛兒想讓爹爹和娘親難過嗎?”
衛兒精神一振,大聲道:“不!”
蘇默笑道:“是吧。那麽衛兒就該小心保護好這個玉,一定不要給别人看到。衛兒能保護好它嗎?”
衛兒眼中便露出又是歡喜又是堅定的光芒,漲紅着小臉使勁的點頭:“能,衛兒能。衛兒以後隻給默哥哥看,不給别人看,誰也不給!”
蘇默心中一松,點頭笑着,用力揉了揉衛兒的小腦袋,以示嘉獎。
衛兒便眯着眼,很是享受一般。
旁邊多多蹲在肩頭看着,瞅瞅主人,又瞅瞅衛兒,時不時的又瞅瞅衛兒胸前藏玉的地方。良久,許是終于比較出了結論,覺得還是自己的石頭好,便失去了興趣。自顧從布袋裏掏摸果幹啃了起來。
小孩子的精神很容易被吸引,既得了蘇默的承諾,又解開了心中一個心結,便快活起來。兩眼看着多多毛茸茸的樣子,很想去摸一摸,卻又怕蘇默不肯,隻就那麽看着,直勾勾的看着。
蘇默看的好笑,伸手拎起多多往他面前一放,笑道:“喜歡嗎?想摸就摸吧。”
衛兒大喜,試探着伸手過去。多多吃東西被打擾,氣的呲牙咧嘴的,卻被蘇默彈了下腦門,斥道:“小氣鬼,摸摸有什麽打緊?乖乖的,回頭有賞。”
多多大爺便隻能受氣小媳婦兒似的忍了,眼淚叭嚓的,若是被某女看到,定然會毫不猶豫的聲讨某人。
衛兒終于摸到了多多,不由大樂,一時間精力都放到了剛剛得來的這個小寵物身上。
蘇默扭頭看看天色,又見衛兒和多多玩的歡樂,便蹁腿下了地,自去外面洗漱。
家裏多了個孩子,他便不能什麽都湊合了。要給衛兒準備洗漱的東西,還要準備飯食。今日眼看着是來不及了,隻能待會兒出去吃。但從明日起,蘇默決定,自己開夥。至少衛兒的早餐,他要親手準備。拜後世理念所賜,總吃外面的食物,不利于孩子的成長。
不知不覺中,他已經有了奶爸的潛質。但是他在後世本來就是老師,教的也是小學生,面對着衛兒時,便也自然而然的有種代入感,一點都不覺突兀。
洗洗涮涮一番,比往日快了許多将自己收拾利索。重新打了水,又特意燒了熱水拌好,端着盆進屋,招呼衛兒洗漱。
衛兒乖巧的應了,很禮貌的跟多多再見,下地走過來。隻是走到盆邊,卻隻是老實的坐好,仰臉不動。
蘇默愣住,但随即反應過來。搖搖頭,手把手的教給他如何洗臉,如何刷牙。并且告訴他,自己的事情應該自己做。
衛兒對于這種方式感到很新奇,卻一點也不排斥,興緻勃勃的按照蘇默教授的步驟學着,倒是有模有樣。
多多大爺站在炕頭上看着,眼中露出幸災樂禍的神情。隻等着看笑話,卻是半天不見,不由的又是迷茫又是氣惱。
忽然多出個孩子來,整個家似乎都有了活力。蘇默笑吟吟的在旁看着,想着若是老爹此刻也在,卻不知要多開心。
正想着,卻聽院子外面有人高聲叫道:“敢問一聲,這裏可是博遠先生的居所?”
蘇默一愣,博遠是老爹的字,外面這人卻是來找老爹的,這可是頭一遭。
囑咐衛兒自己洗漱收拾,這邊起身走了出去,一邊應道:“正是,卻不知外面是哪位來訪?家父外出未歸,卻是不在。”
那外面人便歡喜道:“是便好,裏面可是讷言公子?咱們便是奉了博遠先生之命,前來尋公子的。”
蘇默驚訝,忙拿下門栓開門。推開門,便見外面站着一老一少兩人。
老者一身青布直裰,頭上纏着幞頭,腳下蹬一雙皂面白邊千層底兒。年紀五十開外,胡須半白半花,相貌清矍,笑眯眯的一臉祥和。見他開門來見,便上下打量不已。
旁邊卻是個年輕的後生,高高大大的,方臉膛,微微透着黑紅。濃眉大眼的,憨厚中卻流露出幾分英氣。
一身黑布短打,腰間紮着布縧,腳下也是蹬着一雙布鞋,卻打着綁腿。身後還斜背着一個頗大的包裹,略有些拘謹的恭立着。
蘇默抱拳道:“不知二位如何稱呼,奉家父之命而來卻是怎說的?”
年少者就拿眼看老者,老者笑呵呵的抱拳作禮,笑道:“老朽福全,這是我侄兒石悅。令尊正在咱們主人那邊做客,因着記挂小郎君,我家主人便讓某二人來此伺候着。一來可以多與令尊大人多盤桓些時日;這二來,也不至小郎君身邊少了差遣。”
蘇默有些傻眼。這是什麽情況?合着老爹自己玩瘋了,不肯回家,卻給自己找來兩個使喚的。這算不算不負責任?太鄙視了。
側身請兩人進了門,蘇默一邊道:“福老客氣了,我這小門小戶的,哪裏用的上什麽差遣二字。倒累的福老和石大哥跑腿。二位快請坐,小子這便奉茶上來,潤潤嗓子歇息歇息,待會兒還請爲小子說說家父的情況。”
福全就伸手攔住,也不坐,微微躬身道:“小郎君千萬别這般說,老朽是當不起的。既然奉了命前來,自當守着身份。哪有主家給下人奉茶的道理,卻是叫人難做了。哦,對了,這裏有令尊大人家書一封,小郎君看過即知。”說着,對那個叫石悅的青年示意。
石悅趕忙放下包袱,卻聽嗵的一聲,顯然極是沉重,讓蘇默看的眼神不由一縮。
石悅卻毫無所覺,從懷中摸出個油布包來,裏三層外三層的打開,方才從裏面摸出個信封來,雙手奉上。
蘇默伸手接過,再次請二人落座,隻是不肯。蘇默無奈,不再多說,隻自顧拆開那信看了起來。
擡頭便是字喻讷言吾兒幾個字,果然是老爹的手筆。蘇默心中莫名的一熱,急忙往下看去。越看越是驚訝,到了最後,卻隻剩下苦笑了。
原來蘇宏的這次訪友,根子還是出在蘇默身上。蘇默前時連番出手,雖說弄了好大的名頭,卻也讓蘇宏感到了深深的憂慮。
正如俗話說的,人怕出名豬怕壯。又道是木秀于林風必摧之。而蘇默出了名,偏偏卻沒有頂住風浪的根基。幾次小考不中,甚至明言不肯再去科考了。所以,蘇宏無奈,隻能另尋辦法。
他的辦法就是找朋友,一個有實力的朋友,借助這個朋友之力,爲兒子捐了個監生。監生,那可是等于有了參加秋闱、春闱的資格了。同時也就表明,打從這一刻起,蘇默終于有了正式的文人身份,可以堂而皇之的對外稱“學生”二字了。
隻是這捐監生的花費可不小,足足要兩千兩銀子。蘇宏那朋友倒是不在乎這錢,可蘇宏自己卻過意不去,便主動要求留下,幫助處理些文書文案之類的事務,從而償報這份情誼。
那朋友拗不過他,同時也願意和他多聚聚,也就順水推舟的應了下來。隻是蘇宏又擔心兒子一個人在家,那朋友便索性送過來兩個仆人,便是眼前這一老一少二位了。
除了這兩個人外,同時帶來的還有兩百兩紋銀,按照大明一般人的花銷,足夠三人好幾年的花銷。對于蘇宏來說,兩千兩都欠了,也不差這兩百兩了,如此便有了眼前這事兒。
蘇默看完這信,又是感動又是無語。都說天下父母心,老爹這可不是等若自賣自身,去給他這兒子換前程換保護傘嗎?當爹的做到了這份上,蘇默還能說什麽?
老爹走的時候,什麽都不肯說,明擺着就是怕他不同意。直到生米煮成熟飯了,這才一紙家書送到,蘇默接受也得接受,不接受也得接受了。
長長歎口氣,蘇默遙遙望着遠空,費了好大的毅力,才生生忍住眼眶裏的淚水不掉下來。
半響,這才轉頭看向眼前兩人,微微啞着嗓子道:“福老,石大哥。”
福全連忙攔住,躬身道:“公子,主從有别。公子既然見了尊翁的書信,當能相信咱們的來曆了,再如此稱呼,不合适了。便請公子直接以名呼之即可。”
蘇默無奈,隻得道:“如此,某便稱呼您福伯吧。至于石大哥,好吧,大家年齡差不多,學生便也就不客氣了。”
福全大喜,拉着石悅重新以仆從禮節相見,算是确定了上下關系。
蘇默家裏除了正屋這三間房,院子兩側還有各兩間廂房。正好福伯和石悅一人一間。
兩人倒是很快進入了角色,石悅跟蘇默告了罪,提着那個大包裹,自去收拾屋子,這邊蘇默讓福全坐了,自己坐在主位,問起蘇宏的情況。
有了主次,蘇默坐了,福全便也在下首坐下。從蘇宏去了講起,一直到他二人離開時的情況,都說的明明白白。
蘇默又問起這位蘇父的朋友情況,這次福全卻是不肯說了,隻恭敬的道:“公子所問,老朽不得舊主恩準,實不敢多言。倘若公子一定要知,便請公子作書給博遠先生,或許可得。”
得,除了知道老爹平安一切都好,其他的完全莫宰羊啊。眼見這老頭神态恭敬,意思卻是堅定的很,蘇默再無奈卻也隻能作罷。終不能來個大刑伺候,問一聲招還是不招吧?
蘇默估摸着,就算真如此,隻怕也是沒用的。隻從這老頭言談舉止來看,就知道那位主兒的家世定然不小。這種大家族出來的,規矩是極大的。而且在這個時代,家仆對主家一般也都是極爲忠心的,很少有出賣主家的。老頭既然明言不肯說,那就絕不會吐露半個字出來。
家中多出個孩子,這突然又多出倆下人來,蘇默幹脆也不出去了,直接打發收拾完屋子的石悅去買些飯食來用。
福全帶來的兩百兩,蘇默沒接。雖說三十六拜都拜了,也不差最後這一哆嗦了,但是蘇默卻也有自己的堅持。對此,福全勸了幾句,見他堅決,倒也沒多說。于他心中,大抵覺得蘇默年少,臉皮薄,等到日後需要時,自己直接拿出來花用就是,倒也不必現在鬧些不痛快。
然而在蘇默直接甩出五百兩銀票後,老頭卻是着實的吓了一跳,真真的被震住了。
這是啥情況?不是說家裏清貧嗎?這咋随便一出手就五百五百的,要這也算清貧,老頭很想大叫一聲:“同求清貧!”
瞅着終于讓這老家夥動容了,蘇默心中才略略清爽起來。少爺現在沒别的,就是有錢。單隻昨個那競标大會之後,落袋就有好幾千兩。更不用說後面還有爐子和蜂窩煤等等收入。
至于那些莊園,好吧,哥低調,哥不說,說那個就是紅果果的欺負人了。好歹人家給墊付了兩千兩捐監了不是。這份情蘇默願不願意都得認!因爲那是老爹的臉面。是父子情,必須認!
對于家裏多了兩個人,衛兒雖然不說,但是蘇默看得出,這孩子顯然更多的是一種釋然。那是一種超乎年齡的敏感。哪怕之前蘇默再三保證,絕不會不要他了,但遠不如眼前家裏增加了人口所帶來的那份踏實。
對,就是踏實。
一個家人口多,就不容易散。如他之前的姑姑,還有爺爺,似乎都隻是兩兩相依爲命。初始時跟着蘇默,貌似也是這種情況,而直到了此刻,衛兒才算真的相信了,或許不再被轉托又一個陌生人的幸福生活,終于要來到了。
所以,他很積極的和老福全還有石悅溝通,隻不多時,便已成功獲得了兩人的喜愛。
看到他帶着多多,滿院子歡笑着蹦跳,蘇默眼底有溫潤流動。石悅屬于那種憨憨的,沒事就沒話,隻是踅摸着找夥計幹。從劈柴挑水開始,然後便是各房打掃,再一趟趟的出去采買,忙的滿頭大汗。間中居然還給衛兒帶了根糖葫蘆回來,喜得衛兒抱着他親了好幾口,讓這憨厚的青年傻笑了半天。
老福全對于忽然多出的這個小孩也沒多問,大家族的規矩讓他謹守着自己的本分。不該問的不問,把主家吩咐下來的事兒做好才是正經。
當然,這并不妨礙他也喜歡衛兒這孩子。實話說,這孩子也确實讨喜。放在後世,那簡直就是老年人殺手般的存在。
所以,這一天,蘇默難得的哪裏也沒去。就在家裏呆了一天,或是陪着衛兒玩耍,或者自己在房裏寫寫畫畫,直到到了晚飯的點兒了,他才終于爲難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