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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無風憑起浪

世間百态總是在夜色中刻畫紛雜,有依紅偎翠笙歌笑語者;亦有如蘇默這般觥籌交錯以達某種目的者。

而在京城中某處大宅裏,一個花甲老人此時卻正就着燈火,吃力的盯着一張紙箴,嘴巴裏啊啊喔喔的念叨着什麽。随即,面色便也就從迷惑漸漸到震驚并喜悅着。

“此,立言也!奇思妙想,奇思妙想啊!善!大善!”老人喃喃低語着,随手抓起一支筆在紙上寫下一字,又再旁邊添了幾筆,随後又是一陣吟喔,那驚喜之色便再一次顯露。眼中放着光,如同發現了某種趣味,不可自拔。

笃笃!

門外傳來一陣敲門聲,老者皺了皺眉頭,擡頭剛要呵斥,卻聽一個清涼的聲音傳來,頓時轉嗔爲喜,滿面慈和。

“爹爹,女兒煮了湯水,可以進來嗎?”

老者放下手中紙箴,大步走了過去,拉開房門,笑呵呵的道:“吾兒怎不歇着,這些東西隻教下人弄來便是。”

門外卻是兩個女郎。大者十六七歲,面容清冷豔絕,膚白如瓷。半身比甲,下着鵝黃長裙,披一襲素色披風,燈火影綽下恍如廣寒仙子也似。

小者不過及笄,梳着雙丫,用紅帶系了,顧盼之間甚是靈動,亦是生的眉目如畫,明眸皓齒。唯有雙手上托着個紅木托盤,上面一隻小甕,顯示出丫鬟的身份。

二女見了老者,俱皆屈膝見禮,一邊進了屋,指揮着丫鬟将盤子放下,女郎一邊嗔了老者一眼,怨道:“爹爹自未時便窩在書房,連晚食都不出來用,莫不是舍了儒道,卻要修仙道嗎?女兒卻是不依的。”

說着,讓小丫鬟啓了甕,自取碗舀湯奉上。小丫鬟便咯咯輕笑,倒也不似尋常大戶家般嚴謹。

老者面上一囧,咳了一聲,佯怒道:“胡說!爲父堂堂學政,三品大員……”

女郎翻了個小白眼,芊芊素手拎了湯勺往老者口中遞去,顯然一副不屑之色,毫不客氣的打斷老者的言語。

老者慌不疊張嘴接着,一邊奪過湯勺,那怒色早不見了蹤影,眼中全是滿滿的寵溺之色。

這老者卻不是别個,正是當朝文淵閣大學士、提督學政事王懋。這女郎便是他的**王泌。

今日午時大學正接了一封書信,進到書房後便不曾出來,直到晚上用飯都顧不上,王泌心疼老父,便借着這送湯之際來探。

王懋端着碗,一口一口的喝着,指着椅子讓女兒坐下,臉上露出陶然之色。

王泌道:“爹爹操勞公事,卻也當保重身體才是。又是何等要務,竟如此費神,一至如斯?”

王懋聽了,眼中登時放出光來。将碗放了,自桌上取了那紙箴遞過去,捋須笑而不語。

他這女兒聰慧非常,七歲便能過目不忘,自十歲時,已是通讀四書五經,通達《春秋》,若非生就女兒身,真真天生狀元之才。

平素裏,向來與他詩詞唱和、論學說經,竟有不分軒轾之勢。此刻,得了手中這般奇物,登時便起了考校之心,隻面帶得色,卻是微笑不語。

王泌心下好奇,伸手接過凝目看去,但見上面寫了幾個字,每個字的旁邊,都有一組彎彎曲曲的筆畫,不知何意。

她自幼博覽群書,自認淵博。此時再微一凝思,忽的記起,這似乎是一種梵語。隻是按着梵語的讀法試讀一番,卻是不通,黛眉便微微蹙起,苦苦思索起來。

王懋也不催促,又喝了一碗湯,這才接過小丫鬟遞過來的汗巾擦了嘴,方才笑眯眯的道:“如何,我兒可勘破此中秘奧?”

這老兒争了女兒上風,臉上滿是洋洋得意,哪有半分爲父的樣子。

王泌白皙的臉蛋兒上微暈,妙眸中微露惱意,斜了這爲老不尊的老父一眼,撇嘴道:“您是當世大儒,便勝了女兒這小小女子,又得意個甚?更不說研究了這一下午的,怕不也是剛剛學會的吧。咦,或許未必學會也是有的,您說呢,王大學士。”

王懋頓時咳咳連聲,老臉上慚慚起來。眼珠亂飄,撚須辯道:“胡說,爲父已盡知其妙,豈是你這小女娃能知。”

王泌掩嘴輕笑,眉目轉動,随即雙手交疊見禮,笑道:“如此,便請爹爹賜教。”

王懋頓時來了精神,輕咳兩聲,端正道:“此之謂漢語拼音。”

王泌一愣,詫異道:“漢語拼音?不是梵語?卻不知是出自哪位名家,又爲何解?”

王懋頓了頓,臉上有激賞之色閃過,緩緩的道:“漢語拼音者,乃是爲漢字注音釋讀之法,卻非什麽名家所出,實實乃是出自一蒙童之手。”

王泌嫣紅小嘴張大,脫口道:“蒙童?”

王懋點點頭,随即歎口氣,苦笑道:“正是蒙童。此乃是武清教谕趙奉至使人送來的,說是武清縣蒙童,叫蘇默的所創。此子今年不過十五,前些時日,趙奉至曾上教谕改革折,據言也是多出此蘇默所說,爲父令其祥言之,不料此番來了,便多出了這般物事,真奇思妙想。哦,對了,除此外,還有這個。”

說着,低頭往桌上找了,從中又抽出一份紙箴,用手指點了點,遞給王泌。

王泌接過,一目十行掠過,随即擡頭道:“這當是斷句之法吧?”

王懋點點頭,眼中卻露出思索之意。

王泌動容,然而随即微微蹙眉。

王懋看了看女兒,眼中露出贊賞之色,笑道:“我兒想必也想到了。”

王泌點點頭,道:“是,以女兒淺見,此法好是好的,推行卻須商榷。”

王懋贊賞之色更濃,滿意的點點頭。自家這個女兒不惟驚才絕豔,更難得的是,目光如炬。一眼便看出其中潛藏的危機。

正如趙奉至當日看到這斷句法時一樣,此法推行,必當謹慎小心,否則落入有心人眼中,極易被人構陷。

如今朝堂之上,固然是君子群群,卻也有那魍魉之徒。說不得給套上個妄議聖人之言的罪名,憑生波瀾,不可不防。

正思慮間,卻聽王泌又咦了一聲,道:“爹爹方才說武清蘇默,可是那作臨江仙之蘇默?”

王懋長眉一挑,哦了一聲,道:“我兒亦知《臨江仙》?”

王泌眼中一抹異彩劃過,點頭道:“此曲驚豔,道不盡慷慨豪邁之意,兒卻素喜其淡泊飄逸之氣。原道作詞之人,必爲老邁經曆之士,全料不到竟是如此年少之才,今日又見此漢語拼音法、斷句法,方知世上真有生而知之者,兒不如也。”

王懋哈哈大笑,擡手拍拍王泌素手,傲然道:“泌兒何須自謙,你之才,不知勝卻世上多少所謂才子。便這蘇讷言,也不見得就差了他。”

王泌抿了抿唇角,笑而不語,眼中卻有光華閃動。蘇讷言嗎?卻不知此人還有何等本領,真讓人期待。

王懋那邊笑罷,卻起身在屋中踱步,面露思索之色。

王泌微一凝思,便笑道:“爹爹可是在想舉薦之人?”

王懋一驚,随即點點頭,微微皺眉道:“那斷句法也就罷了,這漢語拼音法卻是非同小可。自倉吉造字後,又有說文解字、九韻諸法,皆爲瑰寶。這漢語拼音法,直可堪與比肩,若不薦之,爲父空擔這學正之職。隻是……”說到這兒,不由頓住,皺着眉微微搖頭。

王泌嘴角彎起好看的弧度,笑道:“爹爹可是猶豫,該當向哪位閣老推薦?”

王懋點點頭,随即又搖搖頭。歎道:“向哪位去說固然是其一,但是這蘇讷言的身份,也是個麻煩。”

見王泌詫異,便解釋道:“方才說了,這蘇讷言隻是個蒙童,據說連個秀才都不曾考中,這般身份偏弄出如此神物,這……這……”

王泌一呆,這才省悟過來。想了想,忽然笑道:“爹爹何必多想?爹爹身爲大學正,管理的雖是功名,考校的卻是學問。爲國選才,固然是選人才,又何嘗不是選器材?至于那蘇公子,呵呵,能作出臨江仙,又能創出這漢語拼音法,女兒卻不信區區秀才都考不中。其中必有緣故。再者說,就算真個如此,也沒有什麽。女兒曾聞,景泰、天順年間,曾有位楊大學士諱善者,便以區區秀才功名得列閣臣之位,極得當時英宗陛下倚重。既有此辄,何以不能有今日蒙童出大才?爹爹卻是着相了。”

王懋猛地一驚,先是若有所思,随即哈哈大笑起來,心中由是開朗。

上前就桌上紙箴收拾歸攏,一邊欣喜道:“我兒說的是。爲父身在其位,當謀其政。但爲國之責,何憂其他。去,叫人備車。”

王泌抿嘴一笑,臉上歡喜。一邊起身讓丫鬟去喊人備車,一邊問道:“爹爹忒性急,便這一晚都耐不得。可是要去晦暗先生那兒?”

她說的晦暗先生,便是如今的内閣首輔劉健。原本内閣首輔是徐溥,徐溥字時用,号謙齋,景泰五年進士,至華蓋殿大學士,于内閣輔政十二年,生性凝重有度,曆三朝輔政,乃是其時極有名望的大儒閣老。

隻是如今徐溥年事已高,又兼犯眼疾的厲害,數次請辭,皇帝皆不準,直到上月,終是卸下首輔之仁,卻仍叫留京休養,以備問國事。并加授少師太子太師銜,聖眷倚重可見一斑。

及至此時卸任了首輔之位,接任的便是劉健了。劉健字希賢,号晦暗,天順四年進士。此時接任内閣首輔,更加了少傅太子太傅,改武英殿大學士,是自徐溥後有名的賢臣。

如今内閣,徐溥卸任,便隻三位閣臣,劉健爲首,次輔便是李東陽,再次便是謝遷。

王懋此時要見閣臣,按例自當便是劉健了,故而王泌有此一問。

隻是王懋聽女兒這麽一問,卻是手上微微一頓,随即搖頭道:“不,去見李賓之。”

王泌一愣,挑了挑眉梢:“李少保?”

李少保便是李東陽了。李東陽字賓之,号西崖。自弘治八年入閣,去歲受命編纂《大明會典》。至今年太子出閣,便領了太子少保、禮部尚書銜,兼文淵閣大學士以教授太子朱厚照學業。

王懋點點頭,擡頭看了微微蹙着眉頭的女兒一眼,歎道:“劉希賢性直方正,恐難轉圜,若拗了反倒不美。李賓之雖爲次輔,卻頗圓融,由他提議,便少一分阻礙。”

王泌眉頭略展,卻欲言又止。

王懋收拾好,于袖中藏了,走到女兒身邊拍拍她肩頭,笑道:“如我兒所言,我自爲公心,何必多想?何況我與他同年,先去見他也是應有之義。”

想了想,又道:“不若泌兒與爲父同去,權當尋常走動就是。”

王泌遲疑了下,随即應了。伸手虛扶着老父胳膊,出了門對身邊丫鬟道:“鹿亭,去,備上兩件頭面綢布與李家夫人見禮,總不好空手上門。”

那俏丫頭脆生生應了,蹦跳着去了。

這邊王懋領着女兒上了車,搖頭苦笑道:“何須這般,總顯着刻意了。”

王泌笑笑不語,眼中卻甚是堅定,王懋便不再多說。他和李東陽是同年,這個同年不是年齡相同,而是說兩人都是天順七年進士。後來李東陽殿試二甲第一,取爲庶吉士,王懋則爲二甲之末,入了翰林院。

兩人素來交好,曾有聯姻之意。隻是王泌對于李東陽長子李兆先總是不喜,這才漸漸淡了。王泌每每與李家往來,禮數周到,也是一種疏離的表示,王懋甚爲寵溺這個女兒,故而雖心中遺憾,卻也隻能默許。

車聲粼粼,兩家同處一坊,并不用多久便已到了。

與王懋這個大學正相比,李東陽身爲内閣次輔,權位卻是重的多了。由此,李府大門外便是這晚間也是往來不絕,各部拜訪的官員、投帖的學子、慕名的清客儒士不斷。

王懋使人将車在後門停了,由門子引了直接進了後堂。待得下人奉上茶,堂外腳步聲橐橐,門簾啓處,兩個人邁步而入。

當先一個五十上下的清矍老者正是李東陽,跨門而進之際,便抱拳笑道:“勤子怎的轉了性兒,這般夜了竟肯往我這來了?”

王懋字勤子,兩人乃是舊交,是以有李東陽這般稱呼。

王懋笑着起身,也抱拳笑道:“賓之欺我,偏那些阿谀之輩來得,某便來不得?如今你爲次輔,某卻也要爲前程奔走一二啊。”

李東陽苦笑,指着他笑罵:“好你個勤子,竟也來消遣我。”笑着,轉向一旁的王泌,點頭道:“泌兒與世叔這兒卻是生分了,當多來走動才是。”

王泌叉手腰間見福,恭聲道:“是,侄女兒見過世叔。”語氣恭敬,卻是少了份熱情。

李東陽也不在意,擺手請兩人坐了,身後跟着的青年卻是趕忙上前,沖王懋大禮相見,口稱伯父。

王懋颔首微笑,點頭道好。那青年又轉向王泌,拱手微笑道:“妹妹與上次相見又清減了,卻更多了幾分仙姿飄渺,讓愚兄都有些自慚形穢了。”

這青年不是别個,正是李東陽的長子李兆先。這李兆先字貞伯,自幼聰敏超人,更兼家學淵源,甚有才情。時人稱其更甚乃父,是京中有數的才子。隻是個性好尋花問柳,遊俠無度,讓李東陽也是頗爲無奈。

曾有言說李東陽曾就此特意留書勸谏:今日柳陌,明日花街,焚膏繼晷,秀才秀才。

李兆先見到父親留字後卻揮筆應答:今日黃風,明日黑風,燮理陰陽,相公相公。

父子倆應答的啥意思?李東陽的意思是說,兒子啊,你整日裏的尋花問柳的,日日依紅偎翠的,不是一個讀書人應有的行爲啊。

李兆先便回答老爹說,我這是調理陰陽,遍察諸風,可不正是學老爹你相公的行爲嗎?

由此,時人稱爲笑談。但也從中可見這李兆先的性子。這種性子,若是放在宋代,又或是兩晉,當是風流激賞。但在大明時代,落在王泌這樣的女子眼中,能待見了才叫見鬼。

是以,對着李兆先的讨好,王泌隻是淡淡的點點頭,微微一褔見禮道:“不敢當世兄之贊,小妹有禮。”言罷,便不再多言。

她本清冷絕豔,這般淡淡的神氣,更托的多出幾分神女霧隐,似近實遠。

這世上對男子吸引力最大的,便莫過于這般若即若離,更何況與李兆先這好美色的?眼見着這女郎清妍不可方物,心下便如貓爪撓也似,兩眼一片火熱。

隻不過他終歸是個有出身的,心中再怎麽火熱,在這個場合也不會如村夫野漢一樣糾纏。當下隻得壓下滿心火熱,笑笑點頭,轉身在自家老爹下首坐了陪客,耳中聽着兩老說話,心神卻始終系在王女身上。

李東陽了解自家這個兒子,但對于能讨了王泌爲兒媳自是喜聞樂見,當然不會去阻撓。

而且,以他對王懋的了解,王懋這麽晚來找他,肯定是有事兒,當下便隻當不見,便問起王懋來由。

王懋心裏有正事,聽聞問起,當下便從袖中取了文稿,将來意說了。言中對蘇默自然頗多贊譽之詞,李東陽心下好奇,接過文稿仔細看了起來。

旁邊心神全在王泌身上的李兆先,立時便發現老父和王懋說起某個名字時,王泌眼中的光澤全然不同,心中一動,忙也側耳細聽。這一聽,卻不由的是心中又妒又嫉,直如毒蛇噬心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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