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例的一番活動鍛煉,然後洗漱,便揣着昨晚忙活了小半宿的傑作出了門。
劉老爹的燒餅攤兒果然沒出來,但好在其他的固定店鋪總算照常營業了。雖說店裏的掌櫃、夥計們仍是有些面帶憂色,但更多的卻是各種猜測,猜測這次走災的來源和規模。
出乎意料的是,蘇默被縣尊大人委以治災吏員一事兒,竟然也被許多人知道了。故而,相比往日,今天對蘇默打招呼的多了許多。這讓蘇默略略有些得意之餘,也多出幾分驚疑。
話說這份差事别人不知,他可是心裏明白的很。幹的好了沒獎勵,幹的差了,嘿嘿,估摸着菜市口倒不至于,但好日子多半就别指望了。
那麽,這個消息傳出的如此之快,必然是有心人刻意散播所緻。至于這個始作俑者的用心,也多半不會是存着好意。
細細想來,龐士言雖然有拿他來擋禍的心思,但畢竟身份擺在那兒,這事兒可是好說不好聽,多半是不會故意往外傳的。
那要不是龐士言傳的,又會是誰呢?
蘇默眯了眯眼,遙遙的往田家的方向看了看,眼中不由的劃過一道冷芒。
捧殺嗎?那就騎驢看唱本,走着瞧吧。
随意買了兩個包子填飽了肚子,這才大步往趙奉至府上走去。
到得門前叫門,開門的正是老管家。眼見得是這位說起來是由他老人家舉薦,并最終被自家老爺看重的年輕人,老管家笑得就見牙不見眼的,滿臉都是親切的褶子。
趙奉至孤身一人在武清,也沒那些講究,便被老管家一路引到内堂。
趙奉至正在吃早飯,兩個小孩拳頭般大的白面饅頭,一碗小米粥,外加一碟腌鹹菜。對于一縣教谕來說,實在是簡單的不能再簡單了。
問過蘇默已經吃過了,趙奉至也沒再客氣,仍是慢條斯理的保持着原先的速度吃完,這才讓管家撤下去,又添了兩杯茶,這才向蘇默問話。
“先生啊,學生此番可是被你害死了。”别的不着急說,蘇默上來就先哭上了。後世無數的經驗告訴他,會哭的孩子才有奶吃。悶頭幹活不表功的,那是傻叉。
趙奉至老神在在的抿着茶,也不搭腔,任他表現。
蘇默幹嚎了兩嗓子,見沒起到效果,隻得翻個白眼,悻悻的住了聲。肚子裏卻暗暗腹诽,這老夫子面上是講究人,但絕對屬于肚子裏帶牙的角兒,什麽事兒都明白着呢,卻是不好糊弄,白費了自己一番演技。
“不叫了?那成,說正事吧。”趙奉至似笑非笑的看他一眼,不慌不忙的放下茶盞,淡淡的說道。
蘇默卻裝憨,詫異道:“什麽正事兒?學生隻是順路來看看先生,并無他事。”
方才幹嚎就是爲了賺個主動,既然沒賺到,那要是先開口相求,豈不是反而被動了?蘇老師談判經驗不多,但沒吃過豬肉還能沒見過豬跑?
趙奉至瞅着他那憊賴樣兒,又是好笑又是好氣,狠狠瞪他一眼,沒好氣的道:“當真沒有?那好,治災之事何等重大,你還是速速辦差去吧。老夫這裏一切都好,卻是不勞你蘇吏員費心了。”
蘇默眨巴眨巴眼,緩緩站起身子,一邊作勢往外走,一邊喃喃自語道:“是啊是啊,治災事大,這什麽教育制度的就往後放放吧。嗯,往後放放。”
“等等!”趙奉至聽的分明,哪還再顧得上和這小子鬥氣,起身一把扯住他,笑罵道:“你這憊賴小兒,小小年紀,偏學那老吏脾性,真真不可教也。”
蘇默順勢坐下,嬉笑道:“要學生趕緊辦差的是先生,嫌學生辦差老成的也是先生,這卻讓學生不知所措了。”
趙奉至這個氣啊。我那是說你辦差老成嗎?臭小子到會給自己臉上貼金。
懶得再理會這個憊賴家夥,隻把手一伸,氣道:“還不拿來!”
蘇默也不再裝,從懷裏掏出那摞紙,卻不肯就交過去。眼望着趙奉至,滿面愁容道:“先生啊,學生自昨日被先生賣給縣尊大人後,可真是吃不上飯喝不上水的。災民們慘啊,那真叫慘啊,學生雖然使盡揮身解數,充分發揮聰明才智,但終是人小力薄,難以周全啊。唉,眼下卻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救災事大,一旦有個三差五外的,您說,學生的腦袋可留不留得住?”
趙奉至真是哭笑不得了,一把搶過那稿子,亟不可待的攤開在桌上,一邊随口罵道:“你這孺子,有話便直說,但凡老夫能盡上力的,豈能看着你吃虧?卻來這裏耍些奸猾,可不要是讨打。”
嘴上說着,已是一目十行的就着稿子看了起來。越往下看眼睛越亮,待看到拼音和标點符号兩項時,臉色猛然一變,再擡頭看向蘇默時,心中直如滾滾天雷震響。
“這個……這個拼音,還有,嗯,标點符号,可有具體詳細的内容?”
卻原來那兩項的詳解,蘇默壓根沒往外掏。此時聽聞趙奉至問起,也不說話,隻靜靜的看着他。
趙奉至眉頭一軒,随即啞然,怒道:“你這混小子,老夫都說了,必全力助你,你還要怎樣?”
蘇默這才嘻嘻一笑,慌不疊從懷裏掏出剩下的内容,雙手遞過去,陪笑道:“哎呀,先生别生氣别生氣,學生這不是忘了嗎。您瞅瞅,是不是這玩意兒。”
趙奉至狠狠瞪他一眼,伸手接過,仔細看起來。越看眼睛越亮,越看越是眉飛色舞,一邊喃喃的道:“咦?古怪,這是什麽字,當真是古怪!這标點符号……妙!妙!當真是妙!”
蘇默既得了趙奉至明确承諾,便也不再作怪,隻安靜的端着茶盞品茶,靜靜的等着。
半響,趙奉至合上手中稿子,閉着眼又是一陣沉吟,這才睜看眼睛,上下打量着眼前這個少年,心中直如打翻了五味瓶一般。
這個少年不過才十幾歲,但這番見解和籌謀,卻讓他這半生沉浸教育的人都驚豔不已。偏偏如此絕才,爲何區區縣試三次不中呢?再想想當日那首臨江仙,趙奉至忽然若有所思。這個小子,隻怕不是考不中,而是壓根不想中吧。
如今乃聖天子在位,内閣俱是清正之臣,他這般抗拒入仕,卻又是爲了哪般?不行,總要想法子搞明白,決不能任此良才美玉就此埋沒。
隻是數次相談,這小子總是扯三扯四,心中抵觸甚大。看樣此事決不能急,還當慢慢來才好。也罷,好在有眼前這事兒,他便想脫身也不可得,日子久了,自有探尋之機。
想到這兒,他壓下心中思量,也不再問稿子的事兒,直接問道:“說吧,需要我做什麽?”
蘇默眼中閃過一抹贊賞,随即笑嘻嘻的道:“也不是什麽大事兒。您也知道了,這些災民不遠千裏遷徙而來,再往北去,可就要到京師了。想必,龐大人肯定是不會讓他們去的,那麽,學生大膽思量,是不是就此安頓幾日,便要趕他們回去呢?”
趙奉至眸子一縮,臉色漸漸凝重起來。災民一旦入京,勢必引發朝堂震動,别人不說,武清縣這一幫子人絕逃不掉一個渎職的罪名。屆時,隻怕整個武清都要大地震了。以他對龐士言的了解,蘇默所言,極有可能就會發生。
隻是若不如此,這些災民又該如何安置?武清縣小地貧,開國至今以曆百年,經過百年生息,武清人口也漸趨飽和,實在并無安置的能力。眼下災民隻有區區數百人,但後面肯定還會不斷湧來,到時候隻怕成千上萬都是有的。别說龐士言,趙奉至自問便是他在這個位子上,也不敢輕易開這個安置的口子。
但就因此說,将災民們再度趕回去,這事兒一來着實不忍;這二來,最怕的就是因此引發民亂,真要那樣,隻怕立時就是塌天大禍了。
這既不能留,又不能趕,此事可真真是難辦了。
起初推薦蘇默,隻想着提攜這個優秀的後輩,卻是忘了這一出。如今,倒也不怪這孩子求助自己,卻是自己疏忽,反倒是害了他。唉,這可如何是好?
他皺着眉頭,心中萬般難爲,一時間竟有些不敢正視蘇默那雙清澈的眸子。
半響,終于是咬咬牙,沉聲道:“讷言,此番是老夫輕忽了。如此,我這便去見縣尊,請他另尋人主持此事。你這裏,我便說大學正那兒要調你入京問答教育鼎新之事,想來他也不敢不放你走。”
蘇默一怔,他原意隻想着讓趙奉至幫忙進言,卻萬沒想到,竟然引出趙奉至這麽一番話來。
隻不過略一轉念,便已然明白趙奉至的心思,不由的心下大是感動。
深深的看了這老夫子一眼,起身恭恭敬敬的施了一禮,正色道:“先生維護之情,學生記下了。隻是學生脫身易,可那些災民怎麽辦?就那麽看着他們一個個再次死在不停的逃難路上?”
趙奉至面色慘然,一時又是羞愧又是尴尬,正不知如何接話,卻聽蘇默又道:“學生不才,雖學問不及,但自問擔當還是有的。此事學生既然當日承命,就當負責到底。隻是若想一勞永逸的解決此事,有幾個問題還需諸位大人應承。這,也是學生今日欲求先生之事。”
趙奉至一愣,随即面色大動,急聲道:“你是說,你有辦法?此言當真?好好好,你說,隻要老夫能辦到,哪怕便舍了這烏紗,也必盡全力。”
蘇默微微一笑,搖頭道:“何至于此,先生言重了。正所謂一方有難八方支援,學生相求的,有兩件事。”
趙奉至怔住,一方有難八方支援?他喃喃的低聲重複了兩遍,眼中不由異彩頻閃。這簡短的八個字,竟是道出了無盡的人情之誼,更是滿含着不屈于天地的豪情意志。
此子,大善!
他深深的吸口氣,一時間竟不由的胸間意氣橫出,緩緩的、堅定的道:“你說。”
蘇默伸出一根手指,“第一件事,請先生幫我說動縣尊大人,将雙嶺山以東,直至鳳水河邊之地盡數劃給我,以做安置災民之所。我隻要地,要政策,不要縣府出一文一厘。不知可否?”
趙奉至一呆,皺眉道:“雙嶺山?至鳳水河畔?那片地……老夫記得,實乃沙礫貧瘠之所,即不良與耕種,又無礦産所出。你……你要那片地何用?”
蘇默搖頭笑道:“先生隻管答我,此事是否能行。至于如何用,學生自有章程。”
趙奉至定定的看了看他,眼見他毫無所動,點點頭道:“你要的隻是一片荒蕪之地,又不用縣府出資,想來龐縣令應無不允。此事,包在老夫身上。”
“好!”蘇默面現喜色,又伸出第二根手指,輕聲道:“第二件事,我欲請縣尊,授我可任意調動城中任一家中人手,并允諾在所劃撥之地上的任意商業操作,縣府都給與全力支持,兩年之内,免征賦稅。”
趙奉至再次愣住,想了想,點點頭,又搖搖頭。
蘇默不明所以,疑惑的看着他。
趙奉至吐口氣,苦笑道:“你這第二件事,好辦,也不好辦。”
蘇默不說話,隻是看着他等他說明。
趙奉至歎口氣,道:“我說好辦,是說你後面的話。商業操作什麽的,免稅之類的,應該并無阻礙。我說的不好辦,嘿,你可知這武清城内,不見得所有人都買龐縣令的帳。你要調動他們府上的人手,怕是要龐縣令拿出強硬的态度才有可能。可是以龐縣令的性子,這事兒,嘿……”
他話說一半,卻冷笑了一聲打住。隻是那言外之意,自是不言而喻。
蘇默眉頭蹙起,他這個任意調動人手的要求,其實大半是爲了韓家父女的事兒。可偏偏這話不能明說,讓他一時間倒有些不好措詞了。
正難爲間,趙奉至忽然一拍手,笑道:“有了!你若想讓龐縣令應允此事,隻要能說動一人,此事必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