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管事田千裏恭恭敬敬的站在下首,哪還有半分先前的嚣張跋扈。
從韓家灰溜溜的出來後,想及自己堂堂田府大管家,居然被一個窮小子吓住了,這真真是奇恥大辱。此仇不報,真枉自爲人!
是以,此番回來後,添油加醋自不必說,更是将蘇默狂妄藐視田家之事刻意描述一番。說到極緻處,已然是滿臉的悲憤委屈,活脫脫一副忠臣義士的模樣。
偷眼瞅着上首自家老爺和少爺越來越陰沉的臉色,田千裏面上悲戚,心中卻是暗暗得計。
看那小畜生此番死不死!
隻是不其然腦中忽又閃過蘇默當時那雙冰冷的眸子,卻不由的又是一陣寒意湧起,心中又是不安又是憤懑。
田家家主田立德面沉如水,他這個管家什麽德行他自然心知肚明,這番言詞裏不盡不實之處不消多說。但被人折了面子吃了虧,卻也是實事。
原本這事兒他雖然惱火,卻也并沒放在心上。左右不過自家一個仆役,在自己這一畝三分地兒,還能跳出自己的手掌心?韓老頭心疼閨女,有些掙紮也是意料中事,隻要略施手段,自然讓他服服帖帖。
至于那個蘇家子,一個小小蒙童,毫無背景不說,更是文不成武不就的,自始至終就不曾放在心上。
便是前些日子傳出那窮小子有些不俗的舉動,在他認爲,也不過是大江裏翻起朵小水花,又哪裏有跟他田家這般大戶對抗的資格?
然而,偏偏他認爲最不可能的事兒,今日竟然就發生了。讓他感到郁悶的是,那小子真是好運氣,偏偏碰上這突發的走災,竟然就此和縣尊攀上了關系,還被委了差事,這倒是有些棘手了。
若說那縣令龐士言,倒也不說真有多忌憚。但畢竟明面上不能做的太過,該維系的還是要維系的,這即是潛在的規則,也是田家富貴長遠的保障。否則,一旦引發反彈,引起其他大族的忌憚還是小事。若是因而讓背後那位主兒生了厭惡,那才是田家的潑天大禍。
揮揮手,将田管事打發下去,轉頭看看一邊從始至終都安靜的坐着的兒子,眼中閃過一抹自豪和欣慰。
“钰兒,此事,你怎麽看?”收回目光,手指在桌案上輕輕點了點,出聲問道。
田钰目光閃爍了下,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哂道:“小爬蟲一朝得勢,不知天高地厚而已。”
田立德笑着點點頭,卻又搖搖頭,歎道:“話雖如此,終是不好抹了那位的面子,要想動那小子,怕是有些麻煩。”
田钰傲然一笑,搖頭道:“爲何要抹他面子?咱田家可是奉公守法的良家,縣尊大人的政令,那是一定要維護的。隻不過,若是縣尊大人所用非人,以至出現什麽岔子,那可就怪不得旁人了。”
田立德目光一凝,道:“我兒的意思是……”
田钰嘿然冷笑兩聲,淡然道:“所謂成也蕭何敗蕭何。救災之事做的好了,自然一切都好。可要是一旦出個差錯,嘿,莫說區區一個小蒙童,便是縣尊大人也承受不起吧。”
田立德眼睛一亮,卻聽田钰又道:“便說咱們這位龐大縣尊,可是肯替人頂缸的?他這般輕率的就用那蘇家子,怕是拿其來頂缸的心思更重一些吧。”
田立德先是一鄂,随即微一轉念便即省悟,喜道:“還是我兒看的明白。那咱們怎麽做?可要給那小子設些絆子?還有那韓氏女……”
田钰擺擺手,看了自家老子一眼,輕聲道:“咱們什麽都不要做,至少現在不要做。救災之事,千頭萬緒,便是積年老吏都要戰戰兢兢,不敢保證不出差錯,更何況他一個十幾歲的蒙童?便有些才智,還能強過那些老吏去?他若不出力,不用咱們動手,龐士言便不肯放過他;但要是出力,嘿,多做多錯,屆時,隻要抓住一點,順勢推一下,便可讓其陷入萬劫不複。既如此,現在咱們何必去做那出頭鳥?至于韓氏女,不過一爐鼎罷了,大不了再尋一個就是。更何況,等那蘇家子倒了,她還能有什麽依仗?不過晚些時日而已。”
田立德聽的頻頻點頭,随即卻又面現複雜之色,歎口氣,低聲道:“我兒,這些年委屈了你,讓你空背負了恁多惡名,都是那……”
田钰淡然的面色終于變了,攏在袖中的手,蓦地緊緊的握起,目中閃過一抹冷厲,低喝道:“父親慎言!”
田立德面色一變,身子哆嗦了一下,下意識的左右看看,面上有恐懼之色一閃而過。
田钰輕輕吐口氣,靠近田立德低聲道:“這種話萬不可再提起!欲成大功業,豈有不付出的?如今此地事宜,主上盡委以他師徒,我田家别無選擇,隻能服從。這些年都過來了,你我父子更當克急用忍,決不能功虧一篑!一切,自當待事成之後,再來區處。”
田立德默然,良久才頹然點頭,歎道:“也罷,事到如今,咱們也沒退路可言了。”
頓了頓,面上又浮起苦澀,茫然道:“卻不知還要等多久。”
田钰也是默然,半響,輕聲道:“以兒料來,應在交替之後。隻是這交替的時間,卻要看上面的運作了。想來,不會太久。”
田立德面色更苦,旋即,卻又振作,強笑道:“這些非咱們該想,也不必多想了。嗯,那眼前之事便依你之言,且觀望着。隻是如此一來,免不了讓人看我田家笑話了。”
田钰甩甩頭,也笑道:“父親說的是,不過,觀望歸觀望,但該做的還是要做。不然,事出反常,反倒會讓人多想了。嗯,便繼續讓田千裏出面就是。”
田立德哈哈一笑,點頭道:“那狗才......也好,便是如此。就不知那蘇家小子會如何應對,爲父現在倒是有些好奇了。”
田钰面上笑容漸斂,微微蹙眉,眼神望向窗外,若有所思。方才雖然在老爹面前,對蘇默表現的百般不屑,但是自家心中卻是有數。
那蘇家子能做出臨江仙那樣的名作,又敢在四海樓上出那等狂妄之語,豈能真是個不學無術的?這小子一直以來不顯山不露水的,是刻意的隐藏,還是另有所圖?而直到今日卻又一反常态的一鳴驚人,卻又是爲的那般?
還有他那個父親蘇宏,能教出這樣的兒子,其人真的便如平常表現出的那樣平庸?
還有,這蘇家好像并不是祖輩的武清人,但究竟是從何而來,又從什麽時候才來的,卻并無人知。
看來,自己還是疏忽了一些事情,有必要去仔細的探查一番了……
被田家父子關注的蘇默,此刻卻并不知道自己的一時肆意而爲,将引發何等令人瞠目的變化。此刻的他,卻隻是感到頹喪,極度的頹喪。
清醒過來的韓老頭忽然變得很平靜,尋了由頭将韓杏兒打發出去後,便靜靜的看着蘇默。
直到看的蘇默心中有些發毛了,這才輕聲道:“蘇公子,不知接下來有何打算?”
嗯?蘇公子?
蘇默有些楞,貌似這老頭從認識以來,還是頭次這麽正式的稱呼自己。隻是這種正式,卻透着一種疏離,讓蘇默心中暗暗有種不妙的感覺。
莫非是這老家夥,還在記恨着先前自己背後說他死鴨子的事兒?又或是覺得自己對付不了田家,逃不過這場禍事。
想到這兒,他微一沉吟,這才賠笑道:“伯父放心,此番田家之事,小侄自有辦法應對,絕不會讓杏兒妹子落入火坑的。”
韓老爹不置可否,哦了一聲,淡淡的問道:“不知公子說的法子究竟如何?”
蘇默感覺有些悶,這老頭,平靜的反常啊。在問及事關自身安危的事兒上都這麽一副淡淡然的樣子,和先前的表現一比,實在是太古怪了。
心裏别扭,嘴上卻沒有遲疑,笑道:“伯父想來知道了,小侄被縣尊大人委以治災主事。在救災大事之前,所有其他事兒都要讓路。伯父常年主掌一店之事,精于計算。而救災之事,自然也離不開錢糧等物的調撥、人事的管理,所以,小侄可請縣尊下令,借調伯父來襄助小侄,如此,想那田家至少短時間内再不敢來爲難伯父。至于杏兒妹子,呵呵,既然能借調伯父,再給杏兒妹子一些安排,自然也不是什麽難事。”
韓老掌櫃點點頭,似乎并無異議,繼續道:“公子也說了,是短時間内。那麽,救災之事後呢?可有辦法應對?”
蘇默窒了窒。救災之後?救災之後,自己後續的一些手段也該見成效了,龐縣令隻有更要倚重自己。再加上先前在趙奉至那兒,還有張文墨那兒的布置,自己隻有比現在更強大。隻要他強大起來,田家隻是個小小的富戶,除非是腦袋被門夾了,否則如何敢來繼續找麻煩?
隻是自己這些安排,大都是暗手,目前看不到效果,自然也沒法拿出來講明。
而且,在他想來,此事固然要自己發力解決,但若眼前這老頭要是肯堅定起來,那解決此事必将事半功倍,順暢許多。自己那些布置,也必将成爲最有力的後盾。
可是瞅着這老頭的架勢,似乎對田家畏之如虎。想要他堅定反抗之心,怕是有些難度啊。
不過之前看他清醒過來後,第一句話就是讓自己和杏兒快逃,應該也是有了反抗的心思。
隻是若真是有了這心思,那眼前這種古怪的平靜,還有那透着疏離的稱呼,又是爲了那般呢?
蘇默不由的沉思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