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默嘴角一耷拉,這是蔑視、藐視加鄙視。至于二貴哥,在目光落到發話的人身上後,臉色頓時轉爲蒼白,有往地上坐的趨勢。
再看看人家小蘇郎君,傲然挺立,風骨凜然;那微風中拂動的衣袂,那夕陽剪影中的風姿,那一臉的正氣不屈……嗯,等等,怎麽變化了?
二貴哥原本滿心的敬佩,在看到某人臉上猶如絕地大反擊般的變化,登時化爲了愕然。
廢話嘛不是,換誰在這種情形下也得痿咯!
聲音傳來處有兩人。一個體型消瘦,四十歲上下年紀,面色微黑。頭戴逍遙巾,身穿一襲湖錦襖面棉袍。兩撇八字胡,修剪的頗爲整齊;鼻如彎勾,凸顯幾分陰鹜之氣;
再往上看,顴骨略高,大概是因爲剛從溫暖的屋子裏出來,尚帶着幾絲暈紅;
眉毛細長,隻可惜略微下垂。眼睛也長長的,蘇默就生了一對細長的眸子,但是此人的眼睛比蘇默還長。此刻那雙長眼中,閃動着冰冷的光芒,乍一看如同面對着一雙毒蛇的眼眸。
這人穿着打扮都是精細之物,面目五官分開看也都能湊合。可就是組合到一起後,讓人怎麽看怎麽難受。
不過蘇默蘇大吏員的變色卻跟此人無關,要說有關系也隻是變臉之前的那張臉。至于後面的變化,是因爲落在後面的那一人。
這人不是别個,正是剛剛某人口中的“死鴨子”,大胸美妞兒韓杏兒的老子,蘇大吏員的未來老丈人,韓家茶館原當家人,韓老掌櫃。
對着未來老丈人橫眉立目,擺什麽英武不屈的造型,不要嫌死的太快喲。
而死鴨子,呃,不是,韓老掌櫃此刻的臉色也是精彩到了極緻。狠狠瞪着門口那個小子,一雙老眼似要冒出火來。
這小混蛋,也不知用了什麽手段,竟把自家閨女迷惑的五迷三道的。昨天晚上得知了自己帶回來的消息後,不先想着如何安慰老爹,爲老爹分憂,第一個念頭居然是要去找這小混蛋。
這讓韓老爹真是太受傷了。
而今天,這小混蛋居然還找上門了不說,竟然背後還诋毀自己是死鴨子,簡直就是要造反了!誰曾見過這般膽大的女婿?
呃,怎麽就女婿了?韓老爹覺得自己有些氣糊塗了。轉而又不覺微微皺了皺眉,博遠老弟向來穩重,怎麽此次也這般不曉事?如今正在風頭浪尖上,便是有什麽想法,也該等一陣再說啊。如今好了,正跟田府這大管事碰個正着,想要善了都難了。
老頭一邊瞪着眼,一邊心裏暗暗焦急。着急之下,卻猛的靈機一動,不等蘇默說話,便搶先怒喝道:“哪裏來的野小子,不知天高地厚的在這大放厥詞。還不快快滾回家去!”
老頭一邊喝着,一邊猛打眼色。
這番又是焦急又是做作的樣子,蘇默不由的想起自家老子,心中不覺的一軟。
老頭的意思他自然明白,那個讓人看上去就不舒服的家夥,必然就是什麽田府的管事了。老頭這是唯恐自己不了解情況吃虧,想着打個馬虎眼糊弄過去呢。
隻是瞅那家夥的神氣兒,又怎麽肯是個輕易饒人的性子?
果然,韓老爹話音兒才落,那家夥就重重的哼了一聲,冷笑道:“老韓,你莫不是真的老糊塗了?還是當我田某是傻子?這位鼎鼎大名的蘇小郎君,作出臨江仙的大才子,你會不認得?”
韓老爹一窒,一張臉登時漲得通紅。眼中惱怒的光芒一閃,随即卻又化作深深的憂色,強擠出幾絲笑臉,賠笑道:“大管事,這孩子小……”
“小?嘿嘿,人小,膽子可不小啊。不但敢跟我們田家看上的女人糾纏不清,現在居然還敢公然诋毀我們田家。嘿嘿,好,真好,真是少年英雄,少年英雄啊。可惜,就是不知這位小英雄,還能活多久?老夫甚是期待啊。”田管事冷冷的打斷韓老爹的話,毒蛇般的眼眸盯着蘇默,發出陣陣的陰笑。
韓老爹面色大變,聽這田管事的意思,分明是對蘇默起了殺心了。田家勢大,背後還有京中的背景,若是真個對蘇默不利,怕就是縣尊大人都未必肯出頭。這……這可如何是好。
“有鬼!”老頭這正着急呢,冷不丁卻聽一聲大叫,吓的老頭差點蹦起來。循聲看去,卻見那不省心的預備女婿,正一臉驚恐左看右看,似乎在尋找什麽似的。
這小子要搞什麽?老頭兒不明白蘇默的心思,但隐隐的覺得必然沒什麽好事兒發生。
果然,接下來蘇默的表現,讓老頭的心哇涼哇涼的。
“二貴哥,你聽到沒有,好惡心啊。”蘇默兩手互抱,不停摩挲着胳膊,扭頭對早已呆在一旁的二貴道。
二貴啊的一聲,臉上一片茫然。“小郎君,什麽恐怖?”話出口,猛然反應過來,臉色又白了三分,也跟着左右踅摸起來。
這年頭可不是後世,怪力亂神之類的,可是大有市場,甚至可以說是深入人心的。
蘇默這麽胡言亂語一番,本就膽小的二貴哥可是真信了,不由的兩腿如篩糠一般,抖的跟電動馬達一般。
偏偏蘇默還不肯消停,見到有捧哏的,不由心花怒放。面上卻一本正經的道:“你沒聽到?真沒聽到?有鬼叫的聲音,鬼叫啊,二貴哥,你仔細聽。哦,現在不叫了,剛才就有叫。不過你沒聽到也好,話說那聲兒真是難聽。嘿,晦氣!晦氣啊!”
他這一邊說一邊搖頭,随即又連連的呸呸兩口,以充分表達自己的惡心之情。
可憐的二貴,這會兒已經徹底軟癱了下去,貼着牆就那麽出溜到地上,哆嗦着嘴唇,牙齒嗒嗒嗒的響着,哪還說得出半句話來。
二貴鬧不清楚蘇默的話中暗指,可田管事和韓老爹卻聽得明白。韓老爹隻在心中哀嚎了一聲,霎時間心如死灰,隻一個勁兒暗叫完了完了。
田管事一雙細長的眸子眯的快要看不見眼珠了,渾身顫抖着,指着蘇默,語聲好似從牙縫裏擠出來也似:“好,好,小畜生!你罵的好!老夫倒要看看,你能嚣張到幾時!”
“又叫了又叫了!哎呀,好惡心,惡心死我了!”簡直如同對口相聲,這邊田管事話音兒才落,那邊蘇默立即就大叫了起來。
田管事一張臉青慘慘的,這會兒看上去倒似真的如同惡鬼一般了。隻是氣的狠了,一口氣堵在胸間,竟一時說不出話來。
韓老爹心中長歎一聲,默默退往一邊,閉上眼不言語了,心中又是灰心又是難過。
這混小子前陣子又是作詞又是說評書的,原還以爲開了竅,卻沒想到終還是如此愚蠢!還是年輕了,年輕了啊。
沖動有用嗎?沖動隻能給人可乘之機;謾罵有用嗎?除了更加激怒敵人,剩下的就是加重敵人的報複心罷了。
沒有強大的實力,沒有應紮的靠山,還不肯隐忍低調,再加上魯莽沖動,這….這簡直就是取死之道啊!
唉,可憐我那杏兒,怎麽就死心眼的看上這麽個小子?他完蛋了不要緊,隻是我那可憐的女兒該怎麽辦?
老頭兒須眉抖顫,霎時間如同忽然老了幾十歲一般。
二貴哥總算沒笨到家,聽着兩下的對話,隐隐的明白了過來。明白了也就不害怕了,感覺力氣又回到了身上。悄悄瞄瞄這個,又瞅瞅那個,眼珠兒轉轉,偷偷爬起身來,貼着牆根兒溜進院裏去了。
蘇默卻全沒做錯事的覺悟,爽快的放完了嘴炮,神清氣爽。随即擺出一副谄媚的可恥笑臉,蹭到老頭兒身邊,抱拳唱個肥喏,笑眯眯的道:“韓伯伯好,小侄來看您了。唉喲,這大冷的天,看您,怎麽穿的這麽少?老年人身體抵抗力低了,一定要注意保暖啊。嗯,我要好好說說杏兒,這樣可不行,太不關心您老人家了。”
韓老爹差點沒一口老血噴出去。好好說說杏兒?這小混蛋倒是不客氣啊。隻不過是真傻還是裝傻?這都死到臨頭了,還在這兒惦記着自家的閨女。
瞅着眼前這張笑得跟狗尾巴花似的臉,老頭忽然很有種想使勁踩上幾腳的沖動。
“小畜生!你……你就做春秋大夢吧!死到臨頭了竟還想着好事兒?嘿嘿,嘿嘿!”
田管事總算那口氣兒緩過來了,聽着某人沒羞沒臊的言語,眼中閃着陰毒的光芒,猙獰一笑,忽然轉頭沖着韓老爹獰聲道:“韓根生,你若識相,就讓你那閨女乖乖的入府去。否則,你就等着坐大牢吧!你坐了牢,你那閨女就是犯人家眷。犯人家眷會怎樣,不用我說你也知道吧。到那時,發賣到勾欄裏,千人騎萬人跨,說不定還真就愛上了那調調兒。不過你放心,我家少爺一定會第一個光顧的。無論她在哪兒,這頭啖湯都是我家少爺的!哈,哈哈哈哈,小子,怎麽樣?你聽着感覺如何?心痛嗎?心痛就好,你越心痛,老夫就越開心,開心死了!哈哈哈哈。”
他笑得如癫如狂,眼神中全是瘋狂之意。韓老爹又驚又怒,一口氣憋住,身子一晃,登時軟了下去。
“爹!”一聲驚叫響起,随即一個嬌俏的身影撲了過來,使勁從蘇默手中搶過老頭,緊緊抱着放聲大哭起來。
蘇默臉色冰冷,淡淡的看了田管事一眼,随即蹲下身子,輕輕拍拍大哭的韓杏兒,柔聲道:“丫頭,别哭。伯父沒事兒,隻是一口氣沒緩過來。來,讓我來,相信我。”
韓杏兒淚眼迷離的擡頭看看蘇默,又再看看懷中的老父,終是點點頭,将韓老爹讓蘇默接了過去。
她剛正在後面房裏生悶氣,得了二貴報信,聽聞個郎來了不由頓時心花怒放,一溜煙兒的竄了出來。卻不成想,剛剛過來,就看到老爹軟軟的倒了下去。這下子,直吓的魂飛魄散,甚至連蘇默臉都沒看清,就搶過來将老爹摟住。看着老爹一動不動,隻覺得天塌地陷了一般。直到蘇默叫她,這才回過神來。
“蘇默,爹爹他沒事對不對?”小丫頭滿臉淚水,仰着小腦袋可憐巴巴的看着蘇默,如同一隻走失的羔羊,看的蘇默心中猛的一疼。
給了她一個堅定的眼神,蘇默伸手對着韓老掌櫃的人中使勁一掐,韓老頭身子一顫,一口濁氣吐出,幽幽醒了過來。
韓杏兒大喜過望,破涕爲笑,搶着擠到老頭面前,不疊聲的叫道:“爹爹,爹爹,我是杏兒,是杏兒啊,你看到我嗎看到我嗎?你倒是說話啊,你别吓我,我保證以後都聽話,不惹你生氣了好不好?”
蘇默在旁聽的又是好笑又是心酸,這丫頭跟自己一樣,都是早早沒了母親,和父親相依爲命。韓杏兒此刻的話聽上去幼稚滑稽,卻單純的令人心顫。将心比心,若是蘇宏出了事兒,蘇默覺得自己或許連小丫頭都不如吧。
韓老爹幽幽還魂,一睜眼就看到女兒,眼神迷茫一會兒,随即轉爲焦急,一把拉住韓杏兒,顫聲道:“走!快走!快走!”
韓杏兒愣住,一時沒搞明白狀況,下意識的擡頭去看蘇默。在她心裏,世上除了爹爹,最親的人便是這個少年了。
蘇默心中一歎,給了韓杏兒一個安慰的微笑,伸手握住韓老爹的手,輕聲道:“伯父,你放心,有我在,沒事的。”
韓老爹一顫,歪頭看着蘇默,眼神中有奇異的光芒閃動。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要說什麽一時說不出,卻忽聽一個陰測測的聲音響起:“走?我看你能走到哪兒去!沒事?哼!敢招惹我們田家,還想走?想沒事兒?做夢吧!”
聽到這個聲音,韓老爹身子又是一顫,随即如同忽然想起什麽,眼中光芒頓時黯淡下去,滿臉都是灰敗之色。
蘇默慢慢站起身,仔細的上下打量着田管事,好似要從新認識一番似的。
他的目光平靜至極,似乎之前發生的一切都全然忘記。但就是這種平淡到了極緻的眼神,卻讓田管事心頭猛的震顫起來,似乎整個人都被巨大的陰影籠住,再也逃不掉逃不過。
先前蘇默就如此漠然的看了他一眼。那一眼,讓他心中顫栗,好半天沒敢亂動。此時再次面對這雙眼睛,那股可怕的感覺再次降臨,讓他不由的面色巨變,不由自主的連退好幾步,一時間心中栗六,竟忘了要做什麽。
“你的名字。”蘇默平靜的問道。那聲音不帶半絲起伏,也不帶任何情緒,便如同尋常的相見問候一般。
“田……田千裏。”田管事心爲之奪,幾乎是下意識的脫口回答道。待到說完才猛然省悟,臉色頓時又難看了幾分。
“哦,田千裏。”蘇默重複了一遍,點點頭,轉身扶起韓老爹,拉着韓杏兒徑自往裏走去,竟是沒有再理會田千裏。
田千裏面色陰晴不定,呆呆的站了半響,這才恨恨一握拳,轉身逃也似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