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此事,趙奉至咬牙切齒,額頭青筋直跳,一連串的可恨該殺,隻是說到最後,猛然警醒,恨恨的哼了一聲打住。
蘇默默然。
縱觀整個華夏曆史,幾乎可以說是一部不斷抵抗異族侵略的血淚史。直到後世共和國之時,以其時的制度和國際大環境,還在忍受另類的侵略,更不用說此時的古大明時空了。
大明雖然不像是宋朝時崇文抑武的變态,但強幹弱枝的基本國策卻是一脈相承。這是帝王封建社會必然的産物,幾乎完全不能避免。所以,時不時的會遭受異族侵略,便也是必然的事兒了。
這些大事,不是現在蘇默能幹涉的,他也不想去幹涉。腦袋小就别去頂那個大帽子。
但是國家大事他參與不了,但是相關自身生存的事兒,卻決不能不上心。
“大人,不知此次往武清來的災民有多少?縣裏可有妥善應對之策?”看趙奉至生悶氣,蘇默将話題轉到當下問題上。
趙奉至歎口氣,無奈道:“有何妥善可言,不外乎是隔絕于外,擇地安置,施粥赈濟,然後再上奏朝廷,請求撥銀放糧減免稅負之類的。至于災民數目,現在難以知曉,不過按照受災地域預估,怕是要上萬數了,唉……”
蘇默眉頭一皺,愕然道:“隔絕于外?不讓進城?”
趙奉至詫異的看他一眼,“自然不能進城,這有何奇怪的。災民流動,千裏遷徙,必有疫情。若是不隔絕于外,放入城中,一旦發作起來,豈不要遷延全城?再者說,就算沒有疫情之患,單隻突然多出這麽多人,屆時地域不同、風俗各異,必将引發種種矛盾。倘若被有心人利用,禍起肘腋,則立成不可測之大禍,此焉能不防?”
蘇默恍然,腦子裏想了下後世救災的程序,又再問道:“那城外安置之處如何布置?朝廷赈濟又何時能到?”
趙奉至疑惑之色更重,上下打量他一番,沉聲道:“此皆官府事務,何以你如此關切?此言在我面前說說罷了,切不可胡亂打聽!”
他這話說的極重,已然等同于訓斥了。但是蘇默心中卻是感激,明面上趙奉至是在訓斥他,其實卻是提醒他不要問的太多,讓人誤會,這分明是一種關護之意。
這老夫子面冷心熱,前面雖然毫無節操的剝削他的勞動力,卻也未嘗不是一份提舉之心。
蘇默與他相見不過兩面,隻因着一點賞識之情,前有提舉之心,後有關護之意,确是堪稱君子之稱。
“老大人說的是,小子受教了。”蘇默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禮,趙奉至面色稍霁,卻聽蘇默又道:“老大人卻是誤會小子了,小子之所以問起這些,實在是相關切身利益,不得不問。”
趙奉至皺起眉頭,“救災乃是官家之責,與你何幹?”
蘇默坦然道:“災民蜂至,無論進不進城,在朝廷赈濟撥下來之前,總要施粥救濟。忽然多出萬多張口吃飯,如此,米價必然浮動。與大戶人家還好說,他們總有存量自給自足。但與我等普通百姓,卻是天大的事兒了。平常可保一日兩餐的,米價一高,怕是隻得一餐。這還是開始。倘若朝廷赈濟稍慢,遷延時日,又或災民越聚越多,隻怕便是一餐也能吃飽。以小子家況,必然是最先餓肚子的一批,此事豈會與小子無幹?此其一也。”
趙奉至愣住,旋即大怒道:“誰人敢行此囤積居奇之事!豈不懼律法森嚴嗎?”
蘇默苦笑,這位老夫子真是迂腐的緊。低買高賣,奇貨可居,這本是商業規則,單憑律法又哪能禁的住?隻要不是太過分,誰也說不出什麽來。
再說了,就算是本份經營,随着需求的突然性增加,商人們進貨的成本必然會随之增高,賣價自然而然也必須提高,這屬于正常的市場規律,又去制人家什麽罪?
倘若真要硬性壓制米價,進價高賣價低,商人利益受損,誰還肯去販米來售?如此,事與願違,救民不成反倒更加害民了。
蘇默把這道理一說,趙奉至不由傻眼,腦門子上的汗,顯而易見的淌了下來。
如今的朝廷雖然說天子聖明,内閣清廉有爲,但是體制就是體制,程序是必須要走的。就算再快,也需三五日才能批複下來。然後再轉送戶部調撥,征發運輸,前前後後,總要一兩個月才能真正将赈濟落實到位。
這其中,還要刨去損耗和克扣。趙奉至身爲體制中一員,雖稍顯迂腐,卻也更知道裏面的陰暗。克扣之事絕對有,而且幾乎屬于常态,這般算下來,蘇默方才說的事兒,就絕不是危言聳聽。
“這……這如何是好?”趙奉至搓着手,滿面焦急。
蘇默歎口氣,搖頭又道:“方才所說隻是其一。”
趙奉至猛省,連聲道:“對對,那其二呢?”
“其二……”蘇默頓了頓,“其二便是老大人方才所說的,疫情!”
趙奉至大驚道:“疫情?!即已隔絕,又怎會發疫情?”
蘇默苦笑道:“敢問老大人,以老大人所知,曆次災情,疫情真的能徹底控制住嗎?”
趙奉至面色一變,沉默不語。災後有疫,這不是憑空臆測,而是通過血淋淋的事實總結出來的。何謂總結?就是真實發生後才有的。
曆次災情後,疫病幾乎都會出現,分别隻在于範圍的大小多少罷了。所謂隔絕于外,也隻是現有能做到的辦法而已,卻不是真的就能根絕疫病不産生。
“疫情發作,就必然需要用藥。如此,則藥材就必然也會引起緊缺。藥材不同于米糧,不在于錢多錢少,而是在于一個急字上。米糧開始少些,總不會上來就死人,怎麽也能堅持個幾日。但是藥材少了,急需的病人可能熬的幾日?”
趙奉至面色更難看了幾分。
蘇默看了看他,猶豫着又道:“其實,這還不是最可慮的。”
趙奉至眼角突突的跳了兩下,瞪眼看着他。這還不是最可慮的?難道還有比這更糟糕的?這小子,還讓不讓人活了?曆來救災都是這麽個程序,以前也沒覺得如何。怎麽被這小子一說,簡直處處都是不妥?
“還有什麽,你說。”趙奉至幾乎是咬着牙,一字一蹦的說道。
蘇默歎口氣,“疫病最可怕的是傳播!若不能從根源上控制,就算是隔絕于外,也起不到作用。據小子所知,有些疫病細菌,可是通過空氣傳播的。”
趙奉至瞪大眼睛,“細菌?那是何物?”
呃!
蘇默卡頓了一下,這才反應過來用語的問題。想了想,剛要張口解釋,趙奉至忽然擺手打住,問道:“你說了這麽多,可是有辦法解決?”
蘇默拱手道:“不敢說有辦法,隻是有些建議,但望能爲老大人稍稍分憂。”
趙奉至當即拉着他便走。一邊走一邊道:“既如此,須讓縣尊大人知曉。”
蘇默想要攔阻已經來不及,踉跄兩步,已是站在了龐士言身前。
龐士言正爲這災民之事滿肚子憂愁,本來今日一早,天機真人來訪,讓他頗爲開心。随後趙奉至來找他說建立什麽教育系統的事兒,更讓他大感興奮。
數年前,他在入京會試時偶遇這位天師教真人,眼見其風姿不凡、望之猶如仙人,當下主動拜會。一番相談下來,得天機真人善言,果然高中,并順利登上知縣寶座。這讓他感覺天機真人果然高人,自己一切順利,怕是也托了這位真人善言之福。這位真人,可謂是自己的福星啊。
今日福星才至,便有趙奉至送上這麽一樁功績,真真是好事連連啊。問過天機真人,真人算過後,也給出了鴻運當頭的卦語,這讓龐大縣令更是開心。要知道,趙奉至的說法,此事可是引得大學正關注的。
大學正那可是堂堂三品的中樞大員,此事既然能驚動大學正,已經幾乎等于上達天聽了。若是辦的好,京察之時,自己這位子也有望動一動了。
然而還沒等開心多久,就傳來了災民的事兒,登時如同一盆冷水澆下來,什麽教育系統,什麽大學正的青睐,若是眼前這一關過不去,立時就是塌天大禍。
救災,從來就是最倒黴的差事!什麽災也不會不死人,隻要死了人,再大的功也要被抹去幾分。更别說,救災哪裏會有功去撈?不過就是天大的福分了。
所以,一接到災情的報告後,他便如同被針紮了屁股般跳了起來,一連串的命令發布下去,把縣丞和主簿典吏指使的團團轉,自己也親自跑到城外去,察看即将面臨的災難。
待到從城外回來,更是心喪若死。那些難民的凄慘自不必待言,更要命的是,很多人明顯就吊着一口氣兒了。這要是死在自己執政的武清縣内,自己這冤不冤啊。
這且不說,後面接下來的救災事宜千頭萬緒,還不知要熬到何時才是個頭。而熬到最後,禍福難料……去!哪來的福?莫要有禍便是福了。
要不,自己幹脆“病”了,先一步請辭歸去,躲躲這風頭,等事情平靜下來再說?
轉念一想又不妥,剛剛風風火火的一通忙活,可是好多人都看着了。這會兒忽然說病了,估計傻子也不會信。一個不好被有心人拿去做文章,禦史台的彈劾就跑不了了。
如此一來,豈不是自斷了仕途之路?自己辛辛苦苦十數年寒窗,可就都成了東流之水了。
不行不行,這事兒不能這麽做。可是,不這麽做,這次救災的結果又會如何呢?
頭疼啊!
龐大人一路之上神思不屬,便是糾結這事兒了。是故,在見了趙奉至引見蘇默時,也全沒了半分應對的心思。眼見趙奉至和蘇默去一邊說話,也沒去催促,隻仍糾結着自己内心的算計。
可這會兒見趙奉至拉着蘇默又湊了過來,心中就有些不耐了。也不等趙奉至說話,沉着臉便對趙奉至冷聲道:“趙教谕,眼下災情緊迫,本縣殚精竭慮,全副心思都在斡旋此事。你若不是與此相關的事兒,就不必多說了。”
趙奉至一愣,随即面孔漲得通紅。龐士言這分明是以爲他要來拉關系走門路呢。他趙奉至一生剛正,何曾受過這般言語?有心發作,想及方才蘇默所言種種,終是壓下這口氣,悶聲道:“好叫縣尊大人知曉,本官正是爲此事而來。蘇讷言,将你的救災方略,禀明縣尊大人吧,本官身爲教谕,隻管教學生員之事,縣務不敢置喙,就此告辭!”說罷,沖着龐縣令抱拳一揖,轉身揚長而去。
龐縣令呆住了,蘇默也呆住了。
什麽情況這是?被冤屈了,怒了,然後就摔木碗走人?剛才誰說的爲大道計,不計個人诽謗的?
還有,那個教育大計的事兒,忍了。可眼前這事兒咋整?這算啥?這不标準的撺掇着旁人上了吊,自個兒躲一邊看熱鬧嗎?
老夫子,這……這有違君子之道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