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叔公捧着那舊冊族譜又看了好一會兒那上面吳仲坤的名字,片刻後才緩緩放下,擱在旁邊茶幾上,輕歎了口氣,擡頭看着吳明義道:“這個倒是沒錯。”
“不過有些事情你們這些小輩們不懂。說起來咱們這村子裏全村的人都得感激老虎叔才行,也就是林生他爺爺。”
“當年要不是林生他爺爺救了全村人,隻怕咱們整個村子沒幾個人能在小鬼子的槍下活下來……”
說到這,老人又有些不快的歎息道:“知道上回爲什麽村裏大會讓大家給林生家裏捐錢的時候,我發那麽大脾氣麽?”
聽到六叔公忽然岔到了其他事情上,吳明義頗爲不解,頓時順着話問道:“六叔公,您有什麽話就直接說吧。這裏也沒啥别的人在。”
“說實話,上回見您在村裏大會上發那麽大火,我這心裏還有點納悶來着。”
吳明義心裏雖然也很好奇剛才六叔公所提到的那位‘老虎叔’,也就是林生他爺爺在小鬼子槍下救下全村人的事。
不過,眼下既然六叔公提到了前年村大會給林生家捐錢發火的事,他也想弄明白這又是什麽情況。
六叔公道:“我這麽一個已經半截入土的糟老頭子本來有些話沒必要去說的。可我現在是真的要說一句,這村裏的老人一個個都去了後,你們這些小輩一個個都有點不像話,說不好聽點,那就是忘恩負義!”
“還有另外那幾個老東西也是,全都忘了當年老虎叔是怎麽救了他們一家子了。現如今眼瞅着林生家遭了難。一個個都當起了縮頭烏龜,沒一個肯出面幫林生家一把的。甚至出來說句公道話都不肯……”
提起這茬,六叔公顯然有些義憤難平。
“咱們沙井村如今這麽大一個村子,家家戶戶也沒誰家日子過得有多緊巴的。小富小貴的也有好些個。可是呢,讓你們給林生家捐點錢。好歹是把林生家的那小子給救回來。替老虎叔留下條香火。”
“可你們倒好,一個個三五十一兩百的,還一副不情不願的樣子。全村子捐的錢加一塊還不到兩萬塊,都不夠林生家那小子一個月的藥費。你們這完全是在當叫花子打發。”
“别以爲我人老了就眼睛也花了耳朵也聾了,我清楚得很,你們哪,很多人在外邊随便吃頓飯玩女人就是好幾千的出去。眼睛都不帶眨一下的。”
“讓你們給林生家捐點錢。一個個就像是拿刀子往你們身上割肉,要你們命似的。也不想想,當年要是沒有老虎叔,别說是你們了,就是你們爺爺、太爺爺一個個都早死在小鬼子槍下了,哪裏還來的你們?”
老人顯然是一提起這些就來氣,說話也是絮絮叨叨的,講不完。
大約就是覺得在這事兒上。村子裏上下的人做得都不地道,對不住老虎叔一家。這心裏頭呢,就不痛快。
以前是一直憋着,悶在心裏,沒處兒說,沒地兒發洩。現在好不容易有機會了,于是便想把這心裏頭憋了好長一段時間的話都給吐出來。
對于很多舊事,以吳明義的年紀自然不會清楚多少。
是以,此刻對于六叔公的這番責罵,他除了尴尬也不知道該說什麽。當初吧,他捐的錢在村裏各人當中雖然算是最高的了,但也不過是一千塊錢而已。
别人家的,大多都是三五十,一兩百的,能捐三五百的都是少有。不過吳明義卻知道,當時六叔公是把自個兒的老本都捐了出來,足有三千多塊錢。
他的兩個兒子也被他逼着各自都捐了一千塊。甚至爲此他還跟兩個兒子不大不小的吵了一番。
“六叔公,你也知道我這年紀不大,對于以前村子裏鬧鬼子時的舊事知道不多。您剛才說林生他爺爺救了全村人,這是怎麽回事,能否跟我說道說道?”
吳明義略有些尴尬,不過還是開口問道。
老人瞧了他一眼,似乎是剛才的那一通話發洩了差不多,輕歎了口氣後,臉上浮現出一絲追憶之色,緩緩說道:“當年鬧鬼子的時候,咱們村子是遭了災的。這事你們應該也都有些聽說。”
“當年鬼子進村,那可真的就是見什麽搶什麽。誰家有女人婆娘的,那更是叫一個慘。臨近的一些村子,多少好好的閨女婆娘都讓鬼子給糟蹋了?甚至整個村子都被鬼子給屠了的也不少。”
“咱們村子當年要不是有個老虎叔在,也好不到哪去。那時候我也才是個十來歲的半大小子。親眼見到當時有一小隊的鬼子沖進了咱們村子裏來,要燒殺搶掠,還到處抓女人糟蹋。”
“幸好那時候老虎叔出手,一個人愣是赤手空拳的把那一小隊的鬼子全部都給滅了。然後帶着咱們全村老少逃到了山裏頭去避難……”
說到這,老人不由得頓了頓,微微感慨道:“說起老虎叔,我是打心底裏佩服。那身手确實是厲害得緊。知道我爲什麽叫林生他爺爺‘老虎叔’嗎?那是因爲他親手打死過一頭老虎。”
“那時候老虎叔可是咱們村子裏的英雄,也是整個村子最能耐的人物,在遠近百裏那都是響當當的名号。當時村子裏哪家的小孩都喜歡跟着老虎叔身後玩,纏着他要學他的功夫。”
“六叔公,林生他爺爺真有那麽厲害?”吳明義忍不住插口問道,頗有些驚訝。
老人瞥了他一眼,淡淡道:“那是自然!這事村子裏另外那幾個老東西也都是知道的。”
“可是,我小時候怎麽聽說林生他爺爺是被小鬼子給打死的?”吳明義好奇問道。
老人瞪了瞪眼,道:“老虎叔雖然厲害,可畢竟是血肉之軀。哪裏能扛得住小鬼子的槍炮?當年就是老虎叔殺了很多小鬼子,所以惹來了小鬼子的通緝報複。”
“當時鬼子大隊人馬進了山裏去搜查,老虎叔擔心村裏人藏身的地點被鬼子找到,于是自己跑出去引開鬼子。沒成想最後老虎叔空有一身能耐,也擋不住小鬼子的槍炮攻擊。死在了鬼子的槍炮之下。”
“不然你當林生他爸爲什麽是吃全村百家飯長大的?就是那時候全村人都欠着老虎叔的情。所以甯願自己餓着也要留一口吃的給林生他爸。不能讓老虎叔的子嗣香火斷絕了。”
“哪像你們這幫小輩現在這樣,一個個都眼睜睜的看着林生家遭難,都不肯伸手去幫一把,讓你們捐點錢,簡直就跟拿刀殺了你們一樣……”
六叔公說着,又沒好氣的瞪了眼吳明義。
雖說吳明義是如今沙井村裏的‘首富’,當初給吳林生家捐款也捐了一千塊。在村人中是最高的幾個人之一了。
可是老人很清楚。區區一千塊錢對于吳明義的身家來說連九牛一毛都算不上。對于吳林生家也僅僅是杯水車薪。
是以,如今說起這些,他這心裏頭難免還是會有氣的。
面對六叔公的指責和諷刺,吳明義隻能尴尬以對,讪讪道:“我這不是不知道這些舊事麽。再說,六叔公您也該清楚,當時捐款多少也不是說我想怎麽來就怎麽來的。”
“如果我不在這村子裏生活了,那自然不用顧慮什麽。可我也是要天天住村子裏的。這我要是捐得再多了,那其他人不得在背後說我有錢逞能啊。愛出風頭啊什麽的閑話。到時候我也是難做人……”
在村子裏這種事還真就很平常。
就吳明義和另外幾個人捐了一千塊都惹來了不少人在背後嘀嘀咕咕的說什麽他們家有錢啊,當然就捐得多點,我們家是窮人,沒錢,就隻能捐個一百八十的。
這還隻是一千塊,要是吳明義當時真捐個一兩萬,或者更多的。其他一些愛面子的,怕是也得跟着多捐一些,不然這要傳出去,可就不好聽。
比如别村的人遇到一說你們村吳明義給吳林生家捐了多少多少萬,那你捐了多少啊?那些要面子的人好意思說自己隻捐了個幾十幾百嗎?
雖說遠近的人都知道吳明義是沙井村‘首富’,不好攀比。但人家吳明義捐個幾萬,那你怎麽着好歹也得有個幾千吧?
不然隻有那麽一兩百,甚至幾十的,那說出去像什麽話?
如果吳明義作爲沙井村首富也隻捐了幾百一千的,那其他人自認條件不錯的,捐個三兩百也就能說得過去了。
自覺條件差的,或者也可以說不那麽在乎臉面的,捐個幾十塊也馬馬虎虎。總不至說出去過于寒碜。
說到底呢,吳明義等于是一個标杆豎在那兒。
他捐得多,那麽其他人也得跟着按照自家與吳明義的身家大概對比一下,然後把捐款往上漲一漲才不至于讓人看笑話。
可他要是真的捐得高了,其他人爲了面子跟着多捐了一些錢,這心裏頭指定就得對吳明義不痛快了。
這樣的規矩在村子裏,甚至是很多其他地方都很常見的。
六叔公不是不知道這些的人。當初他自己一個人捐了三千多塊錢後,就沒少被村子裏的人背地裏嘀咕。
人表面是在吹捧他大氣有錢,實際上明擺着就是在諷刺他‘好高’,愛出風頭,窮裝胖子。
隻不過他輩分擺着,沒幾個人真個敢在他跟前嚼舌根,說那些酸不拉幾的話而已。
隻是老人家也眼不瞎耳不背的,一些閑言碎語的,自然是多少看得到,聽得見。雖是裝着若無其事,但這心裏頭總歸不那麽是滋味。(未 完待續 ~^~)